第9章 第九章
午后春光若一盏丰沛鲜盈的桃花酿,不觉让人身酥无力。冬温一路打着长长的呵欠,走进江晚宁的屋里去唤她起床。
“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姑娘最近一日比一日起得晚。”冬温转头跟凉夏说道,“她从前可淘气得很,睡个午觉都要人三催四请的,你说她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冬温是从夏姨娘院子里来的,不知比瑶光院里的丫鬟们机灵多少。她对上凉夏有些稀里糊涂的眼神,也知道自己白问了,干脆去屋子里亲自看看。
大概是小姑娘白日里爱折腾,睡觉的时候便规规矩矩的。江晚宁红扑扑的脸颊埋在被褥里,浅浅的呼吸不时撩起鬓边碎发,又乖又惹人怜,叫人怎么看也看不够。
“姑娘姑娘,该醒醒了。”冬温拍拍她,“您昨儿个的绣活还没完成,等晚些时候夏姨娘问你要,你拿什么给她呀。”
其实江晚宁一刻钟前才刚从四哥哥那儿跑回来,然而跑得有些疲乏了,躺在榻里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初醒后的朦胧睡意都不用刻意装,凉夏给她穿衣时,她还眯着眼睛打盹。
凉夏轻手轻脚地拿过榻尾的藕红衫子,瞧见上面沾了些泥点子,心里面也没太在意。她去柜里翻出了另外一件衣裳。
冬温恰好在旁边沏茶,见凉夏捧了见新衣裳出来,便随口问了一声。
“也是奇怪的。”凉夏把裙摆的污渍翻给冬温看,“院子里到处铺着青砖,且姑娘今儿个一天都不曾出去过,按理说不该有的。”
冬温看了上面的痕迹,脸色无端地有些发沉。她趁着姑娘在榻上发怔的功夫里,拎起她的鞋底看了看。
鞋底很干净。
然而不该是这样的。春日里柳絮纷飞,即便婢女时不时会进来打扫,也难做到让房里纤尘不染。冬温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便沾上了点柳絮。
怪就怪在她的鞋子太干净了。
人一旦起了疑心,便根本停不下了。冬温时不时地会看上江晚宁一眼,但凡她打了个呵欠嚷了一句困,冬温便会草木皆兵地停下手里的活计,紧紧地盯住她。
第三日的傍晚,冬温匆匆走进了夏姨娘的院子。彼时夏姨娘手里还拿着娇娇女儿的绣活儿,一双妙目之中还噙着若有若无的无奈与责怪。
“莫不是腓腓又闯出什么祸了,竟惹得你这样着急?”
夏姨娘前不久刚送走杜氏。那杜氏是腓腓的未来婆母,听她说杜从南还有两个月便能回京述职了,兴许还会被圣上授个五品的宣正大夫。照这个势头下去,日后说不准做上太尉。
一想到今后腓腓前拥后呼、锦衣玉食的日子,夏姨娘便笑弯了眉眼。她一时间没有察觉到冬温的异样:“你说说,这会子又出了什么事儿?”
冬温低着头,如实说了。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那个往常温婉和气的妇人遽然变了脸色,她扔下手里的刺绣,两道尖利又猜疑的眼神向冬温射了过去。
冬温颤声:“奴婢所言,句句为实。”
夏姨娘从椅上站了起来。她在那个不大的花厅里来回地走动着,两手交叉地按在急促起伏地胸前,失声道:“他想做什么,他如今回来是想要做什么?!”
夏姨娘身边伺候的王嬷嬷飞快地给冬温使了个眼色。冬温心领会神地点了点头,将一屋子的仆从带了下去。
“姑娘您静下来,您听老奴说!”陈嬷嬷上前揽住夏姨娘,察觉到她在自己手边瑟瑟地发抖,安抚道:“姑娘您想想他现在的处境,他如今能能作弄出什么幺子!”
“嬷嬷你不知道!”夏筝怔怔地盯着某处,喃喃道,“他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他们两个都是畜牲,都是没人性的——”
“姑娘莫乱嚷!”陈嬷嬷一把捂住了夏筝的嘴,额头上已然布着一层汗珠,“您这些年好不容易和国公爷的关系缓和了,这话再叫他听去了可怎么好!”
夏筝脚下虚浮,被陈嬷嬷搀在椅子上。
夏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陈嬷嬷的肉里,道:“腓腓那么乖,从来没对我撒过谎。就因为他回来了,他回来对腓腓做了些什么……”
她上半身前倾到陈嬷嬷的怀里,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陷入了某种回忆。夏筝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夫君,他的头颅被国公爷提在手里;一会儿想到自己的儿子,年仅五岁却要掐死襁褓中的婴孩……一对父子,如此歹毒的心肠!
夏筝忽然想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问道:“当年给腓腓接生的产婆,如今都死了罢!”
“姑娘放心,此事就你我知道。”陈嬷嬷顿了顿,“他如今势弱,成不了什么气候。姑娘不如趁机敲打敲打他,免得日后再做出猪狗不如的行径……”
“你说的不错……”夏筝慢慢地安静下来。她的哆哆嗦嗦地摸了摸满头的朱翠,“楚国公毁了我一辈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腓腓被他给毁去了……”
暮色晦暗,残阳如血。院里一簇簇一落落的草木遮天蔽日,谁也不知道里面藏了道黑色的影子。在天色渐渐隐没后,黑影也失去了踪迹。
——
瑕玉轩内,一灯如豆。
孱弱郎君终究还是端起了手边的瓷碗,将酽酽药汁送入口中。浓郁涩味在齿间弥漫,这令他不喜地皱眉。
屋内一阵疾风扫过,激得幽黄色的灯火颤巍巍一闪。蒙面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立在了房间的角落,等江愁予举目望来,他才垂首走上了前。
“苏朔,可探出什么了?”
苏朔乃是大晋第一杀手,也是暗中保护江愁予的护卫。国公府遍地布满了这些人,各人执守一方,如同一张网密不透风地将这座府邸吞没。
他如实转述了浮生苑里的对话。
苏朔仰望着面前的郎君,见他喉咙凸起在一圈圈光晕中翻滚,却迟迟地不下令。他恶狠狠地撩目,怒道:“郎君不曾害过那婆子,反倒是那婆子怂恿她来找郎君的麻烦。郎君莫不如将此事交给属下,属下定好好教训教训她!”
江愁予不赞同地蹙眉:“你我潜于府中,所谋为何心知肚明。更何况小半月的羞辱都痛饮而下,何必为了一鄙陋妇人恼火。”
苏朔向来以他为马首是瞻,听到此话连忙屈膝认错。他不解问道:“属下见郎君面上似有忧烦,以为郎君心有不忍……”
话说一半,他急忙止住。
郎君内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能再清楚了。若说他为了个老婆子心软,还不让人啼笑皆非了去。
江愁予上前虚扶他一把,翩翩衣袂似积雪抖簌。他笑而叹道:“朔虽不擅谋端,然崇于武力。你是我的左右肱骨,不必因为说错话而自恼。”
江愁予微抿激朱之唇,眼中若有若无地飘忽着一层思虑。他又道:“我迟迟不开口,是在想那妇人为何要杀害接生江晚宁的产婆。其中是否有一丝隐情?”
苏朔默而不答。他意气用事,怕说错话。
“朔,你替我查清此事。”
苏朔念念不忘那个老婆子:“那属下何时亲手斩了那个老虔婆?前几日那车夫也是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这么让他死了实在可惜!”
江愁予道:“总会有那一日的。”
二人说话的间隙,安白煮了茶水进来。他道:“郎君,方才浮生苑来了口信儿,要您过去一趟。”
——
夏姨娘特地择了院里的祠堂。
佛龛前的两樽香炉袅袅腾出雾气,在一片阒寂的漆黑里,镀金的观音挂着一丝微笑。夏筝跪坐在蒲团上,一颗心上八下的心终于慢慢地安静下来。
木门嘎吱响了一声。
斑驳陆离的月光倾泻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男子孤瘦的影子。他的目光冷而淡地落在夏筝的后脑,而在夏筝转身的一瞬里,眼波之中已然氤氲着对母亲的依恋和思念。
夏筝冷冷地看着他,觉得这个儿子和自己想象中的并无什么出入。他和年轻的楚国公并没有什么不同,亦是个衣冠楚楚的败类。
夏筝冷冷道:“跪下。”
江愁予顺从地跪在另一只蒲团上。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更不必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夏筝不屑与他多费口舌,“你既认我做你母亲,你便老实交代是如何诱拐了妹妹,且教她在我这里扯谎的。”
“孩儿不曾诱她,更不曾教她扯谎。”
“佛祖面前你竟还敢胡言!”夏筝厉声,瞪大双目道,“腓腓生性单纯,若非你有心——”
“母亲似乎在害怕。”江愁予面容不解,露出几分天真,“母亲在怕什么,是怕孩儿对妹妹做出当年父亲对母亲做的事情吗?”
他茫然道:“父亲对母亲做了什么事?”
又追问:“是什么不伦之事?”
他专戳夏筝的痛处,且将她心里的那道伤疤戳得千疮百孔。夏筝捂住心口,恨恨道:“你——你——”
“孩儿索性告诉母亲,孩儿一次也不曾找过妹妹。”江愁予谦逊地笑了笑,“倒是妹妹日日瞒了母亲,一次次往孩儿这里跑呢。妹妹整日整日地跟在孩儿身后,舍都舍不掉。”
江愁予的视线从佛像上擦过,黑不见底的眼睛里又伤心又委屈。他道:“母亲何妨教一教妹妹,兄妹之间也要讲些忌讳,不然落人口舌多不好听啊。”
夏筝的嘴唇哆嗦着,她想费力地说出点什么,然而最终她还是颓然地放下手道:“当年我就不该生下你,不该生下你!”
江愁予坦然地:“这句话母亲在我五岁时便说过了。”
“这么多年不见,孩儿还惹母亲难过。”江愁予恭恭敬敬地对着夏筝作揖拜别,“逆子无情甚于毒蝎。母亲和孩儿往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他走前,还贴心地替她将门掩上。
外边,安白正擎着灯,对着天上的那一弯冷月发呆。他的父母居于苏州,且予他千般万般的疼爱,他是不曾尝过父母厌弃的滋味的。
安白很想安慰他:“郎君……”
郎君身子羸弱,比漏过指缝的月色更是苍白。安白忽而觉得自己的安慰,在父母长达十几年的冷眼和欺凌面前,显得格外微不足道。
安白默默走到他前头为他引路,只想他今后走的路更坦阔明亮些。
主仆二人沉默地在径上行走。
安白见他眉目寥然无趣,便兴致冲冲地给他介绍国公府的规格布局。
“奴才也是听蒹葭和白露说的。”安白特意避开了国公爷和夏筝,“夫人和林姨娘潜心礼佛,早些年就从府里搬了出去,如今大夫人的院里已不住人,倒是三郎君还住在林姨娘的院里……四郎五郎六郎目前还跟着教书先生在学习课业,他们住在一个院里……”
灯火一寸寸地燃尽,在那深不见底的路途尽头,沾染着稀稀疏疏的几点星光。安白忽而眼睛一亮,隔着一道水榭指去。
“瑶光院,正是姑娘的院落!”
国公府构造玲珑曲折,若二人想抵往瑶光院,两人还得绕大半个圈子,走上一个时辰的脚程。安白不过是凑巧看见了,说一声罢了。
然而郎君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水边,望着粼粼的水面。
安白觑着他的憔悴,不安地:“郎君……”
江愁予尚未理他,已涉水而去。
夜河似一页薄薄的信笺,任由郎君的白袖在上誊写令人心碎的过往。冷玉色的晚风吹拂层层水面,那些便成了安白被冻得龇牙咧嘴的哀哀声。
安白在后面追上他,劝得苦口婆心:“即便郎君要找姑娘说话,这么晚了也不太合适吧。不若等姑娘明儿个来,反正姑娘明日会来找郎君的。”
江愁予未曾理他,拖着湿漉漉的衣袖继续走。不远处的树里跳下一个隐卫,亲自领着郎君朝着江晚宁的住处走去。
于是江愁予敲开了她的窗,正如那一日她敲开他的窗一般。
江晚宁就坐在窗边,熬着她的小绣活儿。她这样活泼的性子,若是冬温凉夏在她身边,几个女孩儿叽叽咕咕地呆在一块儿,总是会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于是江晚宁每一回练绣活儿的时候,两个都会识趣的离开。
江晚宁外边儿的敲击声,以为是哪只顽皮的野猫在窗台上蹦跳。她被手边密密麻麻的针脚缠得心烦,便怒气冲冲地推开了窗户。
没想到是她的四哥哥。
江晚宁怔怔地:“四哥哥怎么会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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