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茶馆（下）
秦正义，穿得很讲究，满面春风，走进来。
王大利：“哎哟！秦二爷，您怎么这样闲在，会想起下茶馆来了？也没带个底下人？”
秦正义：“来看看，看看你这年轻小伙子会作生意不会！”
王大利：“唉，一边作一边学吧，指着这个吃饭嘛。谁叫我爸爸死的早，我不干不行啊！好在照顾主儿都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有不周到的地方，都肯包涵，闭闭眼就过去了。在街面上混饭吃，人缘儿顶要紧。我按着我父亲遗留下的老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就不会出大岔子！您坐下，我给您沏碗小叶茶去！”
秦正义：“我不喝！也不坐着！”
王大利：“坐一坐！有您在我这儿坐坐，我脸上有光！”
秦正义：“也好吧！可是，用不着奉承我！”
王大利：“李四，沏一碗高的来！二爷，府上都好？您的事情都顺心吧？”
秦正义：“不怎么太好！”
王大利：“您怕什么呢？那么多的买卖，您的小手指头都比我的腰还粗！”
唐铜牙这时凑过来说：“这位爷好相貌，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无宰相之权，而有陶朱之富！”
秦正义：“躲开我！去！”
王大利：“先生，你喝够了茶，该外边活动活动去！”把唐铜牙轻轻推开。
唐铜牙“唉”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走出去
秦正义：“小王，这儿的房租是不是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呢？当年你爸爸给我的那点租钱，还不够我喝茶用的呢！”
王大利：“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是！嗻！”
秦正义：“你这小子，比你爸爸还滑！哼，等着吧，早晚我把房子收回去！”
王大利：“您甭吓唬着我玩，我知道您多么照应我，心疼我，决不会叫我挑着大茶壶，到街上买热茶去！”
秦正义：“你等着瞧吧！”
这时，一个乡妇拉着个十来岁的小妞进来。小妞的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李四本想不许她们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难过，没管。她们俩慢慢地往里走。茶客们忽然都停止说笑，看着她们。
小妞走到屋子中间，立住，摇着乡妇的手：“妈，我饿！我饿！”
乡妇呆视着小妞，忽然腿一软，坐在地上，掩面低泣。
秦正义对王大利说：“轰出去！”
王大利：“是！出去吧，这里坐不住！”
乡妇：“哪位行行好？要这个孩子，二两银子！”
常五爷：“李四，要两个烂肉面，带她们到门外吃去！”
李四过去对乡妇：“是啦！起来，门口等着去，我给你们端面来！”
乡妇立起，抹泪往外走，好像忘了孩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搂住小妞吻她：“宝贝！宝贝！”
王大利：“快着点吧！”
乡妇、小妞走出去。李四随后端出两碗面去。
王大利：“常五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她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太多了，太对了！谁也管不了！（对秦正义）二爷，您看我说的对不对？”
常五爷对松三爷说：“三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秦正义老气横秋地说：“完不完，并不在乎有人给穷人们一碗面吃没有。小王，说真的，我真想收回这里的房子！”
王大利：“您别那么办哪，二爷！”
秦正义：“我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也都卖了！”
王大利：“那为什么呢？”
秦正义：“把本钱拢到一块儿，开工厂！”
王大利：“开工厂？”
秦正义：“嗯，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那才能救国！”边对王大利说着而眼看着常五爷：“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懂！”
王大利：“您就专为别人，把财产都出手，不顾自己了吗？”
秦正义：“你不懂！只有那么办，国家才能富强！好啦，我该走啦。我亲眼看见了，你的生意不错，你甭在耍无赖，不长房钱！”
王大利：“您等等，我给您叫车去！”
秦正义：“用不着，我愿意溜达溜达！”
秦正义往外走，王大利送。
这时，小马儿搀着李太监走进来。小马儿提着水烟袋。
李太监：“哟！秦二爷！”
秦正义：“李老爷！这两天新来的那位有什么新奇话吗？”
茶客们忽然全静寂起来，几乎是闭住呼吸地听着。
李太监：“那个家伙，今天又在勤政殿说了半晌，说什么大清跟日本国打仗，输了就要亡国。我那个气啊，恨不得冲上去打他脑瓜子。”
王全明白了这是在说吴大佛呢，便紧张地看了他一眼。吴大佛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松三爷问：“那能打赢吗？”
李太监说：“他说了半通，不就是说打不赢嘛。要打赢就得什么宣战，什么司令部，什么扣押的，还要官员捐献薪俸的，全国老百姓都得加税。”
松三爷说：“啊，又要加税？”
常五爷说：“那百姓怎么受得了呦！”
李太监说：“可不是嘛，这人不知从哪来的，满嘴新鲜玩意，太后、皇上都喜欢地紧，可是对于大清总是没个好话。提了些意见总是要改祖制，依我看啊，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秦正义：“我看这北京城就李老爷清楚，这我早就知道！”
李太监：“您聪明，二爷，要不然您怎么发财呢！”
秦正义：“我那点财产，不值一提！”
李太监：“太客气了吧？您看，全北京城谁不知道秦二爷！您比作官的还厉害呢”
秦正义：“不能这么说，我那点威风在您的面前可就施展不出来了！哈哈哈！”
李太监：“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哈哈哈！”
秦正义：“改天过去给您请安，再见！”
王全刚想对吴大佛说什么，被吴大佛阻止了，示意大家继续听。
李太监自言自语：“哼，凭这么个小财主也敢跟我斗嘴皮子，年头真是改了！王麻子在这儿哪？”
王大利：“总管，您里边歇着吧！”
王麻子早已看见李太监，但不敢靠近，怕打搅了李太监、秦正义的谈话。
王麻子：“喝，我的老爷子！您吉祥！我等您好大半天了！”边说边搀李太监往里面走。
那两个侦缉过来请安，李太监对他们耳语。
众茶客静默一阵之后，开始议论纷纷。
茶客甲：“新来的是谁？”
茶客乙：“谁也不知道，突然就出现在了皇宫里，皇上面前，然后就说了很多新奇的事情，李中堂，张香帅都见过了，还说了他们不少坏话呢，偏偏大家好像还不在意。”
茶客丙：“他都说些了什么啊？改什么祖制？”
茶客丁：“说是要什么平等，男女平等，主仆平等，民族平等，那不就是让我们旗人和汉人一个样吗？不让我们当铁杆庄稼，这怎么能成？”
茶客丙：“可不是嘛，这不是要我们去自谋生计吗？心眼多毒！”
茶客乙：“一份钱粮倒叫上头克扣去一大半，咱们也不好过！”
茶客丁：“那总比没有强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叫我去自己谋生，非死不可！”
王大利：“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
大家安静下来，都又各谈各的事。
李太监：“怎么说？一个乡下丫头，要二百银子？”
王麻子：“乡下人，可长得俊呀！带进城来，好好地一打扮、调教，准保是又好看又有规矩！我给您办事，比给我亲爸爸作事都更尽心，一丝一毫不能马虎！”
唐铜牙又回来了。
王大利：“铁嘴，你怎么又回来了？”
唐铜牙：“街上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太监：“唐铜牙，你放心，没人抓你！”
唐铜牙：“嗻，总管，您要能赏给我几个烟泡儿，我可就更有出息了！”
有几个茶客好像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
松三爷：“咱们也该走啦吧！天不早啦！”
常五爷：“嗻！走吧！”
那两个侦缉走过来：“等等！”
常五爷：“怎么啦？”
侦缉甲说：“刚才你说‘大清国要完’？”
常五爷：“我，我爱大清国，怕它完了！”
侦缉乙对松三爷说：“你听见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松三爷：“哥儿们，我们天天在这儿喝茶。王掌柜知道：我们都是地道老好人！”
侦缉乙：“问你听见了没有？”
松三爷：“那，有话好说，二位请坐！”
侦缉甲：“你不说，连你也锁了走！他说‘大清国要完’，就是罪过！”
松三爷：“我，我听见了，他是说……”
侦缉甲拉着常五爷：“走！”
常五爷：“上哪儿？事情要交代明白了啊！”
侦缉甲：“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王法’呢！”说着掏出腰中带着的铁链子。
常五爷：“告诉你们，我可是旗人！”
侦缉乙：“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常五爷：“甭锁，我跑不了！”
“量你也跑不了！”侦缉乙对松三爷：“你也走一趟，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汪胖子同三五个人由后院过来。
汪胖子：“得啦，一天云雾散，算我没白跑腿！”
松三爷：“汪爷！汪爷！”
汪胖子揉揉眼：“谁呀？”
松三爷：“我！松三！您过来，给说句好话！”
汪胖子走近才看清：“哟，宋爷，吴爷，二位爷办案哪？请吧！”
松三爷：“汪爷，帮帮忙，给美言两句！”
汪胖子：“官厅儿管不了的事，我管！官厅儿能管的事呀，我不便多嘴！”说着还回头问大家：“是不是？”
众：“嗻！对！”
两个侦缉带着常五爷、松三爷往外走。
松三爷对王大利：“看着点我们的鸟笼子！”
王大利：“您放心，我给送到家里去！”
唐铜牙告诉汪胖子，李太监在此，汪胖子赶紧上前：“哟，老爷在这儿哪？听说要安份儿家，我先给您道喜！”
李太监：“等吃喜酒吧！”
汪胖子：“您赏脸！您赏脸！”说完便走了。
乡妇端着空碗进来，往柜上放。小妞跟进来：“妈！我还饿！”
王大利：“唉！出去吧！”
乡妇：“走吧，乖！”
小妞：“不卖妞妞啦？妈！不卖了？妈！”
“乖！”乡妇哭着拉着小妞下离开了。
这时，康七带着康顺儿进来，立在柜台前。
康七：“姑娘！顺儿！爸爸不是人，是畜生！可你叫我怎办呢？你不找个吃饭的地方，你饿死！我弄不到手几两银子，就得叫东家活活地打死！你呀，顺儿，认命吧，积德吧！”
“我，我……”康顺儿激动地流眼泪，说不出话来。
王麻子跑过来：“你们回来啦？点头啦？好！来见总管！给总管磕头！”
康顺儿：“我……”说着又要晕倒。
康七扶住女儿喊道：“顺儿！顺儿！”
王麻子：“怎么啦？”
康七：“又饿又气，昏过去了！顺儿！顺儿！”
李太监：“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
茶客甲正与茶客乙下象棋，突然喊道：“将！你完啦！“
【作者题外话】：本章改编自老舍的剧本《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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