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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素棘与黄泉


此时露重霜寒,天光已暗,暮色如黛如缎,一丝云也了无,一轮几近于血红的圆日悬于远空。

        群山在逆光下只剩层层叠叠的剪影,城池和村落陷入一片黑沉沉的死寂中,残雪留于远处的屋檐和近处的玉栏之上,在圆日的映衬下散发着诡谲的橘色光芒。

        四下寂寥无声,只听得到凛冽的风声击打在耳膜上鼓鼓作响。

        “事到如今,你可还有话好讲?”

        一个喑哑粗粝的男声骤然响起。

        卓萤愕然转头,发现自己面前竟又凭空多了一黑一绯两个身影,只这两人虽能闻其声,可见其形,却始终无法窥见其五官相貌。

        “若我此刻自辩,将军可会听会信?”

        卓萤立刻认出这声音便是先前那绯衣女子的,只是她此刻语气依然轻柔缓慢,却难以掩盖这话里铮铮的讽意。

        黑衣男子似是一顿,怒气中带了一丝狼狈:“我倒是想信,可如此铁证面前你让我如何信你!你莫非以为可以凭借你肚子里的孩子就能轻易拿捏我?”

        说话间,卓萤这才发现绯衣女子小腹已经高高隆起,只是她此刻身形较之前单薄了不少,在厚重的冬衣之下,让人无法立刻就辨认出她正怀着身孕。

        绯衣女子以袖遮住小腹,轻笑一声,“既然将军心中早有定论,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我答或不答亦不会改变任何现状。只是我现在才知道,将军心中我原是这种母亲。”

        黑衣男子紧握的双拳上浮出缕缕青筋,“好!既然你说你断不会利用孩子来胁迫我,那你此刻敢不敢以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起誓,说一句从来没有同觉常暗通款曲,没有同李卉藕断丝连,亦没有同王琪练手设局!”

        绯衣女子语气平静道:“没有。”

        “狡辩!”男子大手一挥,袖中之物砸在女子身上,“你说这话的时候可曾想过那因你而死的婢女?她被你迫着自尽前留下的血书上面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面不改色说没有!我该夸你一句行若无事,还是你本来就寡情少义如斯!我问你,你那日夜不离身的绦子呢?是不是李卉从前的旧物?”

        绯衣女子低头注视着落于脚边的粗布,语气依然平静,“将军眼里怕是只有这字字血泣,却无视橘若身上的斑斑伤痕。橘若到底是因为愧于我的信任而自尽,还是迫于你的刑讯不得不死,总归是无法考证了。但弗能必而据之,将军识人无数,这道理不可不比我更懂。”

        “绦子呢?你为何始终避而不谈?”

        “我若不想回答将军可要想逼迫橘若那般逼迫我?”

        “冥顽不灵!”黑衣男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愤,几步上前用力掐住女子的下巴,把她整个人半提到自己眼前。

        “我常年在外征战,久不着家,若你只是单纯水性耐不住寂寞去找了别人,我虽不屑却也无话可说。然而你却为着一己私情,不仅引诱觉常叛逃,更甘愿做李卉的内应,盗走了我丹陵的布防图,使得那些跟我一同南征北战终于重回故土的将士们一夕之间尽数惨死于敌人乱刀之下?那是我的民、我的兵!那是生我养我这片土地上与我一起同吃同住的我的兄弟姐妹!你可会可怜他们亡于他乡白骨枯尽却无人收?你可敢直视每一个寡母稚子期盼的眼睛?你可曾午夜时分被命丧于你手中千千万万条冤魂的哭喊折磨得难以成眠?”男子咬牙切齿,几乎要捏碎女子的下巴。

        “对外人无情也就罢了,可你为何要连同王琪一起害祖母?”男子的声音骤然拔高,“难道祖母对你还不够好?对你肚子里的孩子还不够好?她怜你身世坎坷所遇非人,处处为你着想,更不说几乎把自己数年的体己泰半都拿出来赠予了这孩子。而你,仅仅是因为她没有即刻将你接入府中,也暂时没有让我给你妻妾之名,就怀恨在心!若不是最终被你的侍女咬出,任是旁人如何猜也猜不到擅药懂医的你居然在她的药中设下物物相克的毒计!可恨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未能……”

        男子说不下去了,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才又道:“我本想着,若你痛痛快快承认自己的恶行,毕竟你我相识一场,又有这孩子,我或许并不会要你的性命。现如今你却百般抵赖、拒不承认,那么我就……”

        “你就什么?”女子艰难地抬起头,冷嗤道:“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抑或扒光我的衣服剃掉我的头发在我脸上刺下“荡/妇”和“罪人”?

        她冷笑着,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着,“敬尧,我真没想到有一天你我会到这步田地。你不去求证所谓的证据真伪,不去怀疑旁人的一面之词,你甚至吝于给我一个自证的机会。你现在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是真的恨这些人证物证之下关于我的斑斑劣迹,还是你根本不敢面对乏力回天的现状,好因此把所有原本属于你应当承担的责任和后果都痛快地推到我身上?”

        “你、你说什么?”男子骤然松开钳制她的手,身形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胡言乱语!你以为我此刻不杀你你便可以颠倒黑白、恣意混淆?”

        “胡言乱语?”女子猛然跌坐在地上,她一边大笑一边剧烈地咳嗽着,“这世上从来不缺一个女人,要背负野心家兵败之后果,成为万千恨意所指向的替罪羊!更何况这女人劣迹斑斑,曾辗转于数个男人之间,是世人眼中媚主亡国的罪魁祸首!敬尧,你为何不痛快地承认,你失了三州,往日盟友皆背离你,昔日同伴和至亲与你阴阳两隔,如丧家犬一样从洛京被赶回丹陵,如今,马上就要连永北都守不住了。太过深重的罪孽使你不堪重负,却根本连直视自己已然失败的勇气也无,只敢懦弱地将我推出去作为你兵败的遮羞布!”

        “住口!”男子几近失声般咆哮,“你闭嘴!”

        女子笑够了,才抬头仰脸看他,“敬尧。你可知今日你我为何相会于此地”?

        不等男子回答她便自顾自道:“我随你到丹陵的第二年,你便为了我修了这高台。登上这高台不仅可以看遍整个丹陵,更重要的是,这高台正对丹陵城门。你说你每回出征,每次凯旋,我虽不能夹道送迎,至少立于这高台上能让你一眼得见,便可了却我在众人面前不能看你披挂,帮你卸甲的遗憾。”

        “你可还记得这高台的名字?”

        “我本想取名‘寄雁台’,你却连连摇头,说:‘寄雁传书谢不能终究太苦,不如雁引愁心去来得好,想我时便登高远望,你亦解忧,我亦有思’”。

        “因着你的这句话,我在这雁心台上不知度过了多少个独自一人的日夜。”

        “夏天的时候,高台酷热,玉阶即使到了傍晚也如火一般滚烫,我常常站在这里,从早到晚,看到硕大的太阳从东往西,慢慢陷入更远的天际线中。”

        “冬天的时候,高台上的风跟刀子一样,揣在怀里的手炉不多时就冻得跟石头一样。丹陵常常被一层茫茫的雪包裹着,比起因为霜风湿透了的双脚,更让人难受的是在城门背后永无尽头的白色。”

        男子有好几次他都试图开口说什么,却始终什么都没有说。

        女子恋恋不舍地用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手指拂过白玉做成的地面,抚着肚子慢慢站起来,落日的余晖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你将我从那魔鬼手中救出来的时候,我便告诉我自己,我绝不奢求你能分一丝真心给我,这世上我惟剩这具躯体或许还有些用处,我便全数给你,你要也好,不要也罢,利用也好,丢弃也罢,我不会有一丝怨言。”

        “你偶然得知我所想,登时勃然大怒。你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人比我自己更重要,不需要为任何人去轻贱自己,更不需要为讨好别人去轻视自己。你说世人或因不知真相而鄙夷我,因此皆说我为妖孽,也称我作祸水,却无人看到我的人生本来可以不是这样,欺我骗我迫我之人还光鲜的毫无愧意地活着,凭什么我既要活在永无宁日的地狱里,却偏偏还要被当做诅咒谩骂的靶子?”

        “自我阿娘故去以后,再没人告诉我活着是可以有尊严的。于是我便以为你或许对我真的有情,或许真的不介意我曾像一匹家畜一样被喂以各式各样的丹药,或许真的对我曾辗转于数个男人手中毫无芥蒂,或许爱我的灵魂远多于在意我的皮囊和身体,或许有一天我们终将成为天下最美满不过的一对眷侣。”

        “我想这话在此番南下前,你自己定是深信不疑的。你甚至对我许下诺言,说有朝一日定让全天下的人皆俯首于我和你。”

        “但你没想到,你对我所有的自以为是的爱,会这么快溃败于你都懒于求证的‘真相’之下。”

        女子微微扬起头,“你说我因祖母并未接纳我而怀恨,因此害死了她。但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不愿让我进府的人是你,只愿让我作为见不得光的存在的人也是你。以保护我的名义将我圈禁,让外人无法得知我的存在,却偏偏要拿祖母作为遮掩。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以为的爱里,你从未真正地看得上我?你跟那些对我施虐的男人其实并无分别,我是你们兴致来时一件供你们享乐的展示品,摧毁我的自尊,瓦解我的意志,让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依附于人,只是他们的方式粗暴下流,你的方式不过是将下流掩饰得更温柔罢了。”

        “我……”男子喉头艰涩地滑动着,“你……你知道?”

        “现在说知道或不知道已经毫无意义。”女子似是在回答男子,又像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我曾以为你无论如何待我,我都可以接受,但终究还是会伤心啊。”

        话音刚落,她忽而猛然朝旁一翻,整个人竟颤颤巍巍地立在了不过一掌宽的栏杆上。

        “英招!你想做什么?”男子急切地大喊道,他刚往前跨了一步,就见女子往后一退,不得不硬生生地打住了。

        落日一寸寸地坠入地平线,天色一点点地黑下来,大风哗啦啦地灌进她的衣袖,吹起因她挣扎而倾泻的满头青丝,让她看起来极像一只支离破碎又振翅欲飞的蝴蝶。

        “何来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你我缘分到头,何况你片刻前不也恶狠狠地要置我于死地,现在又何必惊慌失措地演戏?”

        “英招,你听我说。”男子尽量平复着已然有些颤抖的声音,“是我被奸人蒙蔽错怪了你,是你骂醒了我,我现已知错!你便不要再与我置气快些从上面下来吧!上面风大,你经不住的!”

        女子充耳不闻,她似是在思索,又或者下一秒就要再往后退进万丈深渊。

        “孩子!”男子突然大声道,“想想这孩子!这是你跟我的孩子!你难道不想看着这孩子出生,听到这孩子亲口唤你一声‘阿娘’,看他长成健壮的郎君抑或美丽的小娘子?我们的时日还长,未来还长,你忍心抛下这一切,抛下……我么?”

        女子沉默地站着,越来越大的风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刮走,半晌,她终于道,“若我此刻听你的话下来,又侥幸生下了这孩子,你会如何待我?又会如何对他?”

        “我保证,过去种种既往不咎!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归隐山林也好,留在永北也好,我们一起带着这孩子好好过!”男子想也没想便道。

        “既往不咎?”女子笑起来,“好一个既往不咎!那我问你,待这孩子出生,你会告诉这孩子你认为的真相么?你会告诉这孩子他阿娘有怎样的过往么?你会告诉他你是如何忍辱只为换取他宝贵的一命不然他狠心的阿娘便会扼杀他于腹中么?你会告诉他他的阿娘杀了他的祖母么?你会告诉他永北数十万的百姓皆丧于他阿娘之手,连同焦黑的土地和百里枯骨皆是他阿娘的杰作,而你只是一个天底下最无辜时运最不济的男人么?”

        “我……”男子如鲠在喉,竟然连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我……”

        “他要如何在只有彼此怀疑却连一丝爱也无的家庭里生存?更何况我们能躲到哪里去?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你以为李卉会放过你我,会放过这个孩子么?”

        “谁说我不爱你?谁说我不在乎你?”男子狂乱的喊道,“永北胜负未定,不一定就是死局!且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一席共我们三人容身之地?”

        “敬尧,别骗自己了。”女子轻声道,“永北还有没有出路我不知道,但我们,已经没有以后了。”

        “不!!!”

        就在她纵身跃下高台的瞬间,男子飞身扑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英招,你相信我!我不再对你起疑!我更不会对我们的孩子说任何关于你的谣言!还有永北,我已经集结了十万兵马与李卉决战崖庄!我不会输!我会赢得这天下!你忘了吗,你将与我共赴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我们的孩子也将成为这世界上最尊贵的……”

        “敬尧,”女子此时已半边身子悬空,全身的受力点只有那被男子紧紧攥住的袖子,“忘了告诉你,我从来都不稀罕至高无上的尊贵。我只记得你说过,要给天下人一个太平安稳的盛世。‘国无盗贼,道不拾遗,众无饥馑之患,民无流离之忧。纵独自行夜路,亦不被魑魅所困。’”

        她抬起那只没有束缚的手,伸向男子,似乎要轻抚上他的面庞,“只可惜,我看不见了。”

        “英招!”

        只听“嘶”的一声,女子已经毅然扯掉了半边衣袖。

        “我第一次在极乐宫撞见你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终于又能活得像个人了。”女子的声音极轻极轻,在风声中几乎让人以为是叹息,“可‘萤草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话音未落,她已然坠入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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