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慈母多戚戚
卓萤觉得自己正随着女子飞快地下坠。
她发疯般挥舞着双手想抓住女子好停止这疯狂的下坠,却赫然发现女子早已不见踪影,而自己不知何时身穿着绯色的衣裙。
半点光亮也无的地面朝她张开狰狞的口,卓萤紧紧地闭上眼睛,在确信自己即将陨落成星子的瞬间,还是条件反射般溢出一声哀鸣:“啊!!!”
“招娘!”
迎接她的并不是想象中的粉身碎骨,而是一阵熟悉的香味。
她猛地睁开双眼,只见月丹红肿着一双眼出现在她眼前。
“月……”
她刚想开口唤她,便被月丹一把捂住了嘴,“嘘!”
卓萤越过她紧绷的肩膀朝上看,只见精心雕绘的木芙蓉沿着头顶高悬的房梁一路蜿蜒而下,顺着房中高大的立柱,在厚重的地毯上开成一片夺目的花海。
高达六尺的玉质烛台点着十二盏红烛,将整个房间照得分不清当下是白昼还是黑夜。
千金难买的龙涎香若有若无地散于屋内各处,连带着她身上穿着的触感极为陌生的细腻衣料,都明明白白地在提醒她这里并非是她的家。
月丹凝神细听了半晌,才慢慢放松下来,压低声音对卓萤道,“咱们须得小心行事,若是让人发现我在此那就糟了!”
卓萤此时已经从梦魇中完全清醒过来,初见月丹的欣喜散去后,只觉得自己浑身酸软,头更是痛得要炸开了一样。
“月丹你的眼睛怎么了?”见月丹满脸惧色,她赶紧放低声音,“我们现在又在何处?”
“你不记得了?”月丹担忧地望着卓萤,又捧着她的脸细细看了一番,“可是头痛得厉害?还有哪里不舒服?”
卓萤忍着强烈的晕眩感摇摇头,“许是睡得太沉了有些晕,不碍事的。你快些告诉我我们为何在此处?”
月丹迟疑了一下,“这里是……极乐宫。”
卓萤心头一跳,脑海中突然闪回之前的种种,“吴夫人呢?徐菲呢?我可是被他们送到此处来的?”
月丹一双赤红的眼里霎时噙满了泪,她用绝望的目光看着卓萤,颤抖着双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新雷过后接连三天的大太阳,不仅为卓家的内院带来了千红万紫的端倪,似乎也点亮了整个院落的颜色。
垂柳丝绦碧,花苞接连红,草色相疑,东风也温柔。这原本应让人心旷神怡的春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给破坏掉了。
“卓娘子!卓娘子啊!求求你救救我们珠娘罢!你既行医济世,必存仁善之心,珠娘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同父姊妹,就算你还对我们夫人抱恨,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是啊,我们夫人日夜兼程,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愿耽搁,足足跑了两日才到你门前!求你出来与我们夫人一见罢!”
“几位娘子慎言!”月丹猛地打断几人的哭声,“我们故去的夫人勉强可说与你们夫人有过一面之交,但数年之前已与之绝交。现如今卓家主事之人是我们娘子,与徐侍郎府上各位说一句陌路人并不为过!哪有陌生人到别人家门口哭喊的道理?且不说你们没头没脑这一顿喊,话里话外竟是我们娘子的不是!这叫外人听到,知道的倒还可以说一声是你们忧虑徐娘子的安危口不择言,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招娘还记挂着你们府上当年那点陈芝麻烂谷子之事,当真要不顾徐娘子性命之忧挟私报复!”
那哭声停顿了片刻,转而又起,“既如此,为何卓娘子迟迟不现身?怕还是因着招娘心中有怨,便拖着不肯来见我们夫人罢!”
“这么大声是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吗?一会儿又招来李家、周家那几个碎嘴婆子上门探头探脑才好!”一直陪着卓萤梳妆的萼绿早听得火冒三丈,把手上的钗子重重一放便要出去帮月丹,“招娘别怕!月丹嘴笨不成,待婢子出去收拾这群泼妇!”
“萼绿!”卓萤喊住她,“你来帮我梳头吧”
“招娘!”萼绿急得跺脚,“你还没懂她到底要干什么吗?别看她一直不出声,可没有她的授意那群婢女敢在我们门口哭嚎么?她如此激你出去其中必然有鬼!你万万不可中了她的计啊!”
“此时闭门不见或许能躲得了她一时,但倘若她让人在门外哭上个三天三夜,我们还如何出门?既然来了我便出去见见她吧,横竖也得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卓萤朝露出一个惨兮兮的表情,“好姊姊,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反正横竖有你跟月丹护着我,我去见她我也不怕啦!你快别恼了,我昨夜睡迷住了,现在浑身哪儿都疼,快来帮我揉揉呀!”
萼绿瞪她一眼,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等卓萤走到厅里,就见一位体态娇小的夫人被几个美貌侍女搀扶着,正端坐在一旁的矮几上拭着眼泪。
见卓萤来了,夫人挣开众人扑到了她面前,“招娘!我可算盼着你来了!你可要帮帮我……”
“有贵客迎门,恕阿萤有事来迟。”卓萤不动声色地将吴夫人推回矮几,又朝她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数年未见,夫人气度风华似乎一如往昔。”
吴夫人半句话卡在嗓子里,面上却很是欣喜,“招娘,这么说你还记得我?”
她的手掌宽大而肥厚,两寸来长的丹蔻在她那保养得宜的肥白手指衬托之下,生出一股凌冽的压迫来。滚烫又湿热的掌心紧紧地贴在卓萤的手腕上,让她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阵腻味来。
“记得我就好!就得我就好!”不等卓萤回答,吴夫人便声音颤抖道:“记得我便肯定记得我的珠珠!你知道就是你……”
“我记不记得夫人并不重要,夫人可还记得与我母亲之间的誓言?”
吴夫人的脸霎时变得青白,她呆立了片刻才道:“便是做梦也不能忘!若我再来找你,便叫我受那……因此但凡我还能找到一丝办法,我也决不能求到卓家门下!我的珠珠这病来得着实蹊跷,好端端一个人,说晕倒就晕倒,这一昏睡就是几日几日不醒。常常是才醒来几刻钟便又昏昏睡去,任人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和你父……她父亲寻遍了鹃州大大小小的医者,上至宫中奉御,下至乡野村医,没找过上千个也看过上百个,却无一人能说出珠珠到底患了什么病。这药方是换了一轮又一轮,药汤是灌了一碗又一碗,我们珠珠却始终是时而清醒时而昏睡!若不是昨天她已然昏迷不醒滴水未进三天了,我断然不敢背弃誓言来寻你!我此次来当真别无所求,招娘啊,就求你去瞧瞧我们珠珠罢!”
卓萤叹了口气,“听夫人所言,徐娘子之症似是恶疾,也极是诡异。徐娘子正值芳华,莫名得此顽疾确实让人唏嘘。”
吴夫人听出她语气中的松动,心中一喜,忙忙地上前哀求道,“招娘,你也知道的,我毕生所求,不过是希望珠珠能够平安顺遂。若能拿我的阳寿来换取珠珠的平安,我这条命不要也罢了!此次我并非想强人所难,我知道你心思通透,不是那起执着于上一辈恩恩怨怨的小心眼之人,故我便背着珠珠,腆着这张脸来求你,只求你去看看这病你能不能治。若能治,你便提出天大的要求哪怕要我的性命我也必是要答应的!若实在是不能,我便只当这是命了,断不会有丝毫怪罪你的地方!”
一旁的萼绿忍不住轻嗤一声,“夫人既是求我们家娘子,却为何话里左一个‘性命’右一个‘性命’?我们娘子话都没说几句,怎么就要了人的‘性命’了?夫人既说知道我们娘子是水晶心肝之人,却为何既摆出长辈的架势又攀着旧识的交情?若我们娘子执意不去,倒好像是我们娘子因着旧时的恩怨跟您闹别扭似的!便是况且夫人最后一句话真真好笑,纵是世间医术最卓绝的医者,也不能治好这世间所有的恶疾!夫人这一句‘不怪罪’,倒好像是给了我们娘子天大的恩赐似的!”
“萼绿,不得对夫人无礼!”
吴夫人面上一红,不去看萼绿,只拉着卓萤哭道:“是我人笨嘴瓢说了使大家产生误解的话。我本意也绝无倚老卖老之意,不过是一时情急脱口而出罢了!还求招娘不要怪我,只可怜可怜我的珠珠罢!”
萼绿杏眼圆瞪还想说什么,月丹几步上来便把她拉到了身后。
“夫人言重,阿萤更何谈怪罪之说。夫人爱女心切,阿萤自能感同身受,更何况徐娘子又得的是如此怪异之病。”卓萤目露悲戚,迎着吴夫人热切的眼神继续说道,“然而夫人刚才说,凡鹃州之内的医者,皆已看过此病,无一人可解此病。卓萤一来年少,二来才疏,生平所学不过母亲所知的皮毛,又兼生性懒散爱玩,母亲在世时亦不曾被约束,论医术么,更不可能与鹃州各处的名医相提并论。若是他们都解不出的疑难之症,在卓萤处更不可能解出。所以夫人此次来寻我,怕是要失望了。须知此事并非卓萤不愿,实则是卓萤不能。以夫人宽仁之心,想来必是能体恤的。”
吴夫人原本笃定了卓萤会答应,却没想到她居然一口回绝了自己。当下脸色便连着变了几变,眼中的慈爱也一扫而光,隐隐透出几缕阴沉,“招娘,你当真是不答应?”
卓萤从容地站起来,朝吴夫人行了个礼,“想说的话卓萤刚才已经说过了。卓萤只是一介乡村女医,既没有神医再生的惊世绝技,也没有悬壶济世的远大抱负,于医者这条路上,所求不过是一个量力而行。徐娘子此疾,恕卓萤无计可解,还请夫人换去别家试试。”
“卓娘子口口声声说着‘量力而行’,却连见到没见菲娘一面就下定论,还说是量力而行?想当年卓夫人何等弘毅蕴藉,朴讷高节,唯一的女儿便是这般推诿敷衍之人?”一名婢女伸手搀扶着似乎已经站不稳的吴夫人,怒视着卓萤。
“夫人大可不必用激将法。”卓萤的目光扫过吴夫人身后的众人,“我阿娘生前当然不负薄云高义之名,但她早随风而去化为黄沙一捧。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人是我,我并非我阿娘,量力而行这四个字我问心无愧。我言尽于此,月丹,你送送客人吧。”
她说完便转身往内院走去,萼绿高高扬起脸跟在了她身后。
吴夫人看着卓萤离去的背影,突然一把推开身边的婢女,朝她离去的方向猛地跪了下来。
“夫人!”
众人大惊失色,就连原本还露出扬眉吐气表情的萼绿也呆愣在原地。
吴夫人却视而不见地只盯着卓萤,“招娘,我只问你,你还记不记得珠珠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
卓萤停下了脚步。
“我落了两胎,才终于怀上珠珠。怀着她的前六个月,我的脚根本连地都没敢沾过。因为怕我敞了风,那屋子即使是在夏天最热的日子里也必是紧紧关着门窗,远远地放上几个炭盆子。我至今仍记得我躺在床上,一天到头下身总不知是被血还是汗给湿透,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都只能闻到空气里铁锈的腥味和药的苦臭味。”
“我的母亲找尽了她能找到的所有医者,用光了她珍藏的全部补品,我的珠珠还是提早了整整两个月出生。”
“她生下来便一声也不吭,仍几个仆妇围着她又叫又拍,是既不出声,也不睁眼。”
“上门的医者来来往往,嘴上说着漂亮话,背地里却告诉旁人这孩子是不成了。我母亲听后大怒,将所有说闲话的人通通赶走,再不许进我的房门。”
“我整日整日抱着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珠珠,对着不知道在哪里的神佛许愿,用珍宝来换也好,用寿命来换也好,我只想要我的珠珠是健康之躯。”
“旁人见了我都哭,唯有我母亲是笑的。我猜她若是不扯出一张笑脸,面上的表情必然比哭还难看。”
“眼看着珠珠出气多进气少,一张小脸也变得青白,徐老夫人便让人来劝我去找个山清水秀之地,不要再让珠珠如此受苦。我心里有过动摇,但更强烈的念头却紧紧攥住我的心。那便是若珠珠去了,我也不活了。”
“可就在这时,我母亲请来了你的阿娘。”
“我至今仍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说服了你阿娘。但你阿娘的到来,是我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的一道光,或许是唯一一道光。”
“我语无伦次地求她救救珠珠,语无伦次地跟她道歉,乞求她能够原谅我。”
“卓夫人没有多看我,便忙着去看珠珠。谁知她一见珠珠便脸色大变,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我和我母亲忙着问她能不能治,她却好似在躲避什么一般说要回家想想。”
“两日后,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她,还有她怀里小小一个你。”
“我大惑不解,卓夫人表情冷凝,只问我想不想救珠珠。”
“我当然点头如捣蒜,一时大喜过望。却见卓夫人久久盯着已经睡着了的你,过了良久才终于对我道出实情。”
“卓夫人曾于数年前得藩达朗一流浪医者指点,颇懂一些古怪之症的解法。珠珠此为先天的不足,按流浪医者所以为,是体内灵气不足所致,而补其灵气的唯一法子便是要同胞姊妹的血做药引。”
“直到那时,我才终于懂得卓夫人的大惊失色,也才明白她看你是何种眼神。”
“那时的你那么小,那么可爱,像白雪团子一样被卓夫人藏在怀里,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声好颜色。私心论起来,若我是卓夫人,我未必会舍亲身女儿的血肉来医治仇家的女儿。”
“我听到珠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高兴极了,也害怕极了。我还没来得及下床就赶着要给你阿娘磕头,生怕你阿娘拒绝。”
“你阿娘拦住了我。我至今仍然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她的神情。她说:‘你不必跪求我什么。在此事上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医者,我们两者没有宿怨。若此事我不知,那便罢了。如今我若明知有法可解却视而不见,此为大不义。’”
“这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幸得你舍血七次,方才换得我珠珠活到这个年纪。”
“所以夫人是想拿我母亲的宽仁来压我?”卓萤仍背对吴夫人不去看她,“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并非我母亲,夫人不要忘了!”
“招娘。”吴夫人摇摇头,“我说这么多并非想拿你去跟你母亲做比较!我自知卓夫人对我、对珠珠已经仁至义尽,我今日之举辜负了恩人所托,背叛了恩人所付,对你所求实在无耻。”
“但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能够眼睁睁看着孩子在自己面前死去。哪怕微乎其微的机会,只要有一分,母亲便会尽全力去试!”
“你刚才说,你对我并无怨恨。那么,现在跪在你面前的我只是一个因为女儿无药可医而伤心欲绝的母亲!一个跟我自己的母亲,跟你的母亲一样的母亲,在乞求你救救她那苦命的孩子!”
“我知你从未将珠珠当成妹妹。但不能否认的是,你就是珠珠的姊姊!这姊姊的含义里未必包含着血脉相连,但她浑身上下确实流着你的血!流着你给她血!她也是你的一部分!”
“招娘,我的珠珠是你的母亲殚精竭虑耗尽心力的产物,也是用你的血肉生生堆起来的产物。你们一起给予了她一次生命,为什么不能试着再给她第二次生命?”
“你舍得让你母亲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么?”
吴夫人说到此时已经声嘶力竭泪流满面,她缓慢地直起身子,双手平举过眉,然后慎重拜下,“求卓娘子救救吾儿徐菲!吾定结草衔环,世世不忘!”
众婢女见她行如此大礼,纷纷跟着跪倒在地,嘴中更是不住苦求卓萤。
卓萤看着地上被阳光拉得长长的影子,看了好久,才侧头看向月丹,“去取我的药箱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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