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3.江海逆小流
孟绩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如此黑沉又无梦的长长一觉。
若不是鼻间隐隐的香味刺激到他被战场训练得异常敏感的神经,他觉得自己恐怕还会在这睡梦中不知沉沦多久。
他发现自己俯卧在床上,后腰间隐隐的疼痛让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刚经历了一场刮骨去肉的治疗。
他缓缓睁开眼睛,迎接他的,是从窗边缝隙透进来的一束一束白光,和身侧一个用手撑着脸,说不清是陌生还是熟悉的身影。
天光渐明,桌上的蜡烛已烧到尽头,只剩灯芯上那株火焰还在跳动。
卓萤的半张脸淹没于她已经散开的乌发中,在还不甚明亮的室内中,只能隐约看得见她紧闭的双眼和她耳垂上闪着点点珠光的小小耳坠。
孟绩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些失神,他的胸腔中突然涌出又是苦涩又是甘甜的热流,这股热流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肺腑,入侵他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竟让他觉得连眼前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他猛地闭上双眼,想将这股情绪从胸中驱散,然而,那股淡淡的瑞香香气反而在他闭眼后更是肆无忌惮地窜入他的鼻腔,甚至开始萦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只得气恼地重新睁开眼,转头恶狠狠地瞪着身边尚未醒来的罪魁祸首。
此时她应该快十七岁了,正经历着如花般最好的年华。她的脸上没有他熟悉的哀怨,她的情绪不再是令他痛苦的疏离,她更不再夜夜被噩梦困扰,亦不再虽被他所伤还要在他面前强作笑颜。
她甚至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了他。
幸好她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了他!
他看着她如瓷般泛着光泽的干净脸庞,在这一刻忽然很想跪下感激上苍垂怜。
自他浑浑噩噩醒来,发现自己跟撞了邪一般,竟又重生于使自己一战成名的那个夜晚。
那夜他与庞未都战于郸州鹿庄。鹿庄被永北军围困近两月,城中早已弹尽粮绝,为等援军,庞未都下令将所剩战马皆屠杀来充饥,后来实在是再无一物可吃,饿到极点的众人甚至开始分吃同僚的尸首。
而孟绩在等的,便是这一天。
得知城中各处一片狼藉,且军心溃败,将士斗志全无,他便令王霜与孟建燎帅兵扮作庞未都旧部,用黄昏的天色作掩护,诈得郸州军打开城门后,从中路突然杀出,冲进了鹿庄之中。
庞未都自然是始料未及,仓皇抵挡怎敌得上对方百般筹划。他由一队亲兵护着,丢盔弃甲想要逃出已经困他太久的这座城池。
孟绩怎会放他离开,他纵马而追,在鹿庄北门截住了眼见就要逃出生天的庞未都。
庞未都或许还未衰老,但孟绩却正值年轻。
在忽然降临与他们头顶的瓢泼大雨中,他的长刀轻易地打落他的□□,他看到那枪顶的红缨被淤泥同作土色,最终被永北的马蹄踏烂。
就当他一刀劈过庞未都面门,以为他倒地断气转身便走之际,瘫倒在地的庞未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暴起之下抽出藏于靴中的匕首,朝他背心直直插过去。
孟绩听闻背后来风,要躲已经晚了,只得侧身而避,却让他淬了毒的匕首插进了后腰中。
他醒来的时候,只感到一阵熟悉的疼痛感,他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直到他看到在他记忆里曾为护他逃离李卉的围捕,而被生生乱箭生生钉成一只刺猬的孟建燎完好地出现在他眼前,昔日的旧部围着醒过来的他流下热泪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获得了一次新生。
他发誓,既然命运给了他一次轮回的机会,他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他要给忠于永北的将士,给为他凛然赴死的朋友,给全新信赖他的百姓,一个绝对不同于前一世的交待。
当然,躲在暗处的敌人,伺机而动的凶兽,想要坐享其成的狐狸,他也要由自己的手一点一滴让他们血债血偿。
至于卓萤,他曾给予她的,正如她所说的,是满目疮痍的爱与恨,是刻在骨子里的痛和欲盖弥彰的蔑视。他无数次揭开她的旧伤疤,给予她不可能实现的希望,然后眼睁睁看她在绝望中自毁而亡。
这一世,他要她安稳地度过人生漫长的岁月,他不允许她再遭受前世的折磨。她会长成他从未有机会见过的,万千种性格与姿态的亭亭少女中的一员。她会好好地长大,或许会一个人在灌城清清静静过着简单的日子,或许会嫁给她心仪的男子,然后与之白头到老,生一堆孩子。更或许,如她前世所盼望那般,等天下太平,她便与西风瘦马为伴,走遍她用脚能丈量的每一寸山海平原。
所以当他稍微能坐起来的时候,他便立马推翻了之前的计划,不顾屈同章反复劝说,不顾孟绦的不甘与疑惑,没日没夜地行兵赶路,终于及时救下了王镬手中的卓萤。
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有些后怕,若是当初有一丝的迟疑,若是他出发晚了那么一刻,若是路上有一点耽误,若是固天不如他记忆中那般易攻,他所有的设想与努力都会功亏一篑,他终将没有办法为卓萤开启一个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未来。
幸好,幸好!
他不知这是第几次在心中感谢不知名的神明。
两世征战沙场,除了笃信自己手中这柄长刀之外,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信过所谓的神。而此刻,他却不得不相信,命运破例给予了他重新面对和审视自己短暂一生的机会,更是将与她重逢的选择放到了他的手中。
他这一生,注定要背负的东西太多,想要夺取的东西也太多,若执意要她同他一起面对,于她不公平之外,他不能确定自己不会像前世那般再一次带给她没顶的灾难。更确切地说,他不能肯定她一定会选择自己,因为这一世,她有挑选的权力,而他不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所以他与她短暂地见过一面之后,他便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他们必须退回毫无牵扯的陌生人关系。
于是这么多天来,他忍着没有去看她一眼,就连知道她即将要离开,也不得不硬起心肠拒绝见她一面。
这不是很好么?我也可以做到。
他心中刚刚升起一丝骄傲,就见卓萤在梦中轻哼了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着。
她不动还好,这一动,恰好将她淡色的嘴唇完全露了出来。
孟绩顿时便觉得脑袋被什么猛地撞击了一下,整个人晕乎乎的,连手脚都变得迟钝而僵硬。
他曾经错过的,以为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关于她不为他所知的人生的遗憾,和失去过的,自己曾经有机会一直握在手心的瑰宝,竟然如画卷般在他枕边摊开,诱惑他去紧紧抓住这唾手可得的机会。
这人怎么回事?自己明明已经拒她于千里,她怎么还会出现在此处?
他恼怒地想着,心里却百抓千挠,犹豫再三,还是缓缓伸出一只手,朝着她微翕的嘴唇探了过去。
他当然还记得她嘴唇的滋味,柔软的,温热的,带着瑞香和荔枝般的甜味。
那是他看大漠孤烟,遇碛中斗石,穿越黄沙莽莽,独乘万里孤帆,行军千岭飞霜,铠甲难脱长刀欲断时唯一的慰藉与念想。
隔着这许多的岁月,用尽一世的代价,依然令他渴望到发疯的味道。
正当他的手指将将要抚上她的嘴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阻止了他的动作。
“将军可醒了?”
孟建燎低沉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门外的守将低声回了几句,就听孟建燎有些烦躁道:“如此大事,若不及时禀报将军,那可是……”
“建燎,我已经醒了,你进来吧。”
卓萤被他的声音惊醒,倏地坐立了起来。
只见原本躺在床上的孟绩已经艰难地翻坐了起来,正背对她整理自己的里衣。
“孟将军!”卓萤赶紧上去扶住他,“你后腰的伤口才刚刚缝合,不可如此坐起,更不可站立行走,否则肠线便会崩开!”
孟绩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不由得动作一顿,冷着声音道:“我背上明明好好的,哪有你说的什么伤口!”
“孟将军!此刻不是逞强之时!”卓萤见他如此做派,心下着急,“你之前后腰的旧伤出脓多时,我便将其周围的腐肉挖尽,如今才过了不到两天的时间,正是需要你好好休息的时候,若你再使伤口崩裂,我怕伤口会即刻大量出血,倒是再来修补对你来说亦会危及性命!”
“将军!”孟建燎推门便见孟绩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不禁一愣,“你这是怎么了?可是伤口难受?”
“建燎将军,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劝劝孟将军!”卓萤求助般看向孟建燎,“现如今他只能俯卧,不然会撑坏伤口的!”
孟绩不理她,只自顾自对孟建燎道:“到底出了何事?”
孟建燎见他神色冷淡,卓萤又是满脸焦急,只得先打圆场道:“卓娘子足足耗费了五个时辰,才将将军后腰那旧伤处理好,将军便是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也不应该辜负卓娘子的一番辛苦。”
他一边扶着孟绩的肩膀,让他将身体的重心都放在自己身上,这才低声道:“韩琦被俘,陈励亲手抓住的。”
孟绩眼中掠过一丝精光,“韩琦?好!即刻带他来见我!”
“将军……”孟建燎为难地看着他,又看看卓萤道:“卓娘子,将军他如今可能长坐?”
卓萤微一沉吟,“将军适才流了许多血,伤口也刚刚固定好,若是一直保持坐姿……不如这样,在这榻上放上许多软枕,将军倚着这些软垫,恐怕能撑够时间。”
“这便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孟建燎叹了口气,询问地回望孟绩,“或许还是再等几日,等将军大好了再与他一见?”
“不。”孟绩皱眉道:“便是此时最好。”
孟建燎无法,便叫人按卓萤所说布置起来。
卓萤知道孟绩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便斟酌着该如何告辞。
孟建燎似是看出她的想法,有些不好意思对她道:“卓娘子劳顿许久,想是一直未曾合眼,为将军操劳至此,在下先替将军谢过娘子大恩。在下本该亲自送娘子回去歇息,只是如今将军硬撑着,若没有娘子在旁边看顾,在下怕将军若是有什么突发的状况,在下等不能及时处理,还是娘子先到那屏风后面的茶室歇息,待在下陪将军处理完要事再护送娘子回去,如此可行?”
卓萤还未点头,就听孟绩冷冷的声音从榻上传来:“说她辛苦的是你,不让她走的也是你!既她真辛苦,便应该早些让她离开。有你们这许多手脚,难道还比不过她一人吗?”
孟建燎从未见过孟绩以如此奇怪的态度对待过谁,疑惑之余不免对卓萤感到又是尴尬又是抱歉。
卓萤却似是毫不在意道:“无妨,既是建燎将军拜托,我便忠人之事到底。只是不知孟将军与建燎将军所理之事是否涉及机要秘闻,若是涉及,我于茶室中久坐,恐怕不太合适吧?”
孟建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忘了她的身份。
听她这么一说,他便踟蹰起来。
这时,孟绩冷硬的声音突然传来:“听到便听到吧,既是建燎让你留下,你便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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