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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3.言下识本心


正午过后,天空淅淅沥沥落下几滴雨来。

        屈同章望了望空中稀疏的、细如银针般的雨点,信步往营中走去。

        谁知刚刚走出帐外不远,这雨顷刻间便如山洪泄出般倾盆而下。

        雨点噼啪落在空无一人的校场上,风中满是雨水和尘埃的味道,木屐踏在地上,轻而易举便陷入了软泥当中。

        屈同章狼狈地用袖子捂住头顶,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跑回自己帐中,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唤:“屈先生?”

        屈同章回头望去,原是自己已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孟绩帐前,而他不知为何正好立在帐前。

        “将军……”

        屈同章刚刚开口,就听孟绩道:“屈先生若不嫌弃,便进来避避雨吧。看天色这雨一时半会儿也是停不下来的。”

        屈同章感激地快步跨进帐中。

        甫一靠近孟绩,便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浓烈的酒味来。

        孟绩向来克己自律,若非必要,绝不会滥饮。尤其青天白日又在军中,绝对是滴酒不沾。

        可屈同章此刻嗅到他口鼻中皆喷着酒气,眼神虽不至于恍惚,但脸上已显出微红,想来是已经喝了不少酒。

        孟绩迎着他疑惑的眼神,大大方方扬扬手中的酒袋,“先生也来一口?”

        屈同章刚要张嘴,就见孟绩摇头笑道:“啊,原是我忘了先生不好杯中之物,当真是惭愧。”

        屈同章赶紧道:“将军需操劳之事不少,这等小事何劳将军记挂?其实有烦心事时,同章也是要饮酒的。只是现在年纪大了,越发不胜酒力,怕酒后失仪在众人面前闹笑话罢了。”

        孟绩叹道:“酒这东西,只能在兴致高的时候喝才能咂摸出滋味。虽诨名‘愁见消’,到底也只是举杯时愁上加愁。”

        屈同章见他面上虽然带笑,语气却尤为落寞,心中一动,忍不住要接话,就听身后突然传来夏侯功的声音,“阿绩,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和琼花好心请你喝酒陪你解闷,搞了半天你还嫌跟我们在一起没兴致?”

        屈同章扭头一看,原来帐中除了孟绩之外,另有夏侯功与白琼花在。

        白琼花此刻面色酡红,一双凤眼几乎要斜飞入鬓,右手抓着酒囊仰头痛饮一口,大大咧咧朝屈同章挥手,“屈先生坐啊!虽你不饮酒,这桌上之物你要是看得起,便只管吃就是!”

        屈同章赶紧垂下视线,只见地上矮几扔着好几个酒囊,另有一张纸上包着几块风干肉并一个已经撕去了一角的馕饼。

        夏侯功摇头道:“这等粗物,也就你能看得上了!还当做宝贝般让屈先生吃。我宁可空口喝酒,也不让这肉干馕饼糟蹋了这酒香。真不知你一个女子,如何粗粝成这般样子!”

        白琼花哼一声:“就你矫情!我们这是行军,又不是江南闲游,有得吃便不错了!当年望乡台之战,你忘记赫连光将永北逼成了什么样子?洛京的粮草迟迟未到,永北的粮仓又被北庭烧掉大半,冰天雪地哪有什么东西可吃,便是雪下的蜈蚣和小蛇我都生吃过,现如今有肉有饼,你有什么可挑剔的!”

        夏侯功虽面上仍是一副嫌弃之色,啧啧几声,却伸手捻起桌上的肉条塞进了嘴里。

        “你刚说赫连宇正在游说联合北庭八部一事,可有确信?”

        孟绩将空了的酒囊放到一边,回身坐到了两人面前。

        屈同章正擦着头顶和衣服上的水珠,闻得此言,一下愣住了。

        孟绩朝他点点头道:“本来是想着等雨停再请先生过来,如今先生既已到此处,便正好一起听听。”

        白琼花用手背一抹嘴唇,点头道:“不能百分百确信,但我从常年流动于北庭的那两个马贩口中听得,赫连宇近几月常周旋于几个部族中,其中有两个部族的首领似已与之达成了某种密谋。”

        夏侯功凑过来,“他想干什么?可是又要兴风作浪?难不成他竟想学他父亲当年那般联合八部?”

        白琼花表情严肃道:“他小心得很,探子反复打听竟没打听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可看他这幅架势,横竖是没安什么好心,我只担心他是想要对永北不利。”

        夏侯功道:“北庭几部六年前跟着赫连光扫荡永北输得一败涂地,便是精壮男子也折损大半,如今可还会听他这个赫连光之子之言?”

        白琼花道:“北庭各部族本就不齐心,六年间,北庭几个部族内部更是厮杀不断,现如今各个部族的继位者皆已不是当年被赫连光说动的几位族长,如何还会记恨赫连光?便是心有余恨者,被赫连宇利诱鼓动,未必不会动起别的心思来。”

        夏侯功皱眉道:“别的心思?可仅用六年时间,要蓄势壮大,要联合齐心,实在是太过仓促,且北庭早已不复当年之辉煌,便是这几年,那匈奴也只敢在永北边境小城挑衅,终不敢像往日般堂而皇之踏进南宁疆土,赫连宇现如今又拿得出什么条件去号令其他部族?”

        白琼花摇头道:“我也觉得奇怪,按说望乡台那战之后,北庭已凋敝许久,要想重现赫连光在时盛景,少说也至少要花上十年光景。且不说这些年北庭几个部族间为争抢地盘纷争不断,根本无心壮大自身,便是赫连宇所率的穆亚部也不是八部中最强的一部。他到底凭什么要联合八部,八部又为何一定要听他所令?又或者,他只是在做些毫无意义的联合,是我们太过敏感了?”

        孟绩沉默片刻,道:“或许有人许了他什么巨大的好处,让他足以心动,亦认为足以打动其他部族。”

        屈同章心中一惊。

        夏侯功看向他,难以置信般道:“你是说,怕是朝中已有人暗中与之勾结?”

        他旋即又断然摇头道:“不可能是他!虽然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奸佞,但他于北庭之恨未必比我们少。他长子死于赫连光之手不说,且人头还被北庭悬于城门整整三日,族亲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六年前那场大战中身亡。要说他私下与赫连宇有什么交集,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孟绩似是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不是他。”

        白琼花奇道:“不是他?你怎知一定不是他?还是你收到了别的什么途径的消息?到底是谁,你快说啊!”

        “我只是隐隐有猜测,并没有切实证据,现下说出来未免为时过早。”孟绩轻声道:“我已着人前去洛京打探,若有消息,定第一时间告知于你们。”

        屈同章突然想起数日前孟绩的吩咐,当时自己心中还纳罕他为何要花费这般功夫去打听一个微不足道之人,此刻听他再说,不禁疑惑孟绩究竟是何时探查出蛛丝马迹,何时在这千头万绪中找到其共通之处,还能剥茧抽丝在这重重迷雾中接连其中的关窍来。他震惊佩服之余,心中又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夏侯功与白琼花熟知孟绩性格,若他不愿多说时,便是如何逼问都是徒劳,若他愿意说时,自会将事情脉络说得清清楚楚。

        所以他们心中虽好奇,却也止步于此,并未再多问下去。

        “虽看目前情况,赫连宇一时翻不出什么花样,北庭也暂时不会与永北正面为敌。”夏侯功看向白琼花道:“但此番你离开永北随军北上,换得王霜陈励两人镇守永北,会不会太过轻敌?须知这两人向来不对付,若是北庭突然来犯,他们会不会因相悖而行致使永北陷入困境?”

        白琼花摊手道:“那你可太小瞧他们二人了!若北庭还在赫连光治下,我也不敢说这大话。但以目前来说,这两人足以抵御北庭而来的任何进攻!否则我也不敢将永北交给他们二人。虽然我老说陈励是个装模作样的娘娘腔,可他擅谋算工心计,北庭那班人的脑子说什么也绕不过他。那王霜虽看着鲁莽,却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帅才。这两人虽是水火不容就见面就吵的劲敌,却各有各的长短处,合在一起,竟是能补拙扬长!”

        夏侯功还有些疑虑,白琼花挥挥手道:“你就别操心了,横竖这事阿绩也是默许了的。”

        夏侯功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般猛一拍大腿道:“适才阿绦走得匆忙,我竟忘了托人带话去好好嘱咐王霜一番!也不知王霜会不会好好待阿绦。”

        白琼花白他一眼,“人家亲哥哥就在你面前,阿绩什么都没说呢,用得着你来操心?”

        孟绩沉默地去拿桌上的馕饼,屈同章在旁边低声道:“夏侯将军放心,将军早已写好信让人交给王将军,必不会让建威将军在永北受什么委屈的。”

        夏侯功这才笑道:“还以为你真跟孟绦置气呢,行刑完直接把人送上马不说,连送也不去送送,害我白白担心了这半天!原是早就做了准备啊。”

        白琼花冷笑道:“你何必在阿绩面前作张作致演这出戏!我早说过阿绩不会放任孟绦不管,你再跟着操心也是白白浪费时间!说起来,孟绦今年也二十有三,比你我小不了几岁,早已不是孩子了,每次犯事却都需要我们替他兜底。要我说,阿绩还是太心软,虽将他革职送回永北,却仍将人放到与他关系本就较好的王霜帐下。换做是我,非但要他从最基础的勤务兵做起,定要再分他一个刻薄的顶头上司,让他尝尝什么才是从军不易!看他还敢不敢再看不起帐下将士!”

        夏侯功知道她与孟绦从小关系便不怎么好,孟绦在军中又向来因自视自己为孟绩亲弟,颇把一些人不放在眼里,与白琼花多有冲突与摩擦,白琼花看不惯他已多时,只得无奈道:“你当我愿意在这里上窜下跳?还不是因着阿绩始终觉得对阿绦生母有愧这才……算了算了,这等老生常谈不说也罢,我只希望阿绦这回能好好跟着王霜磨砺性子,再不要如往日般鲁莽。”

        白琼花冷哼道:“要磨砺早该磨砺了,哪里还用等得到如今!这话我也不是今日才说,孟绦生母之死,并非阿绩你的过错,你为何这么多年一直偏执要替孟老将军偿还?还将孟绦生生惯成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这些年你因他在军中受过的非议还少么?替他收拾过的烂摊子还少么?这样做的后果是他根本非但不会感恩你为他做的一切,反而更加觉得理所应当!便是他昨日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军中怀疑他的人之多,你分明已经一个劲儿的在给他机会让他澄清自辩,他却只会抓着你不信他这一个点使劲胡搅蛮缠,将大好的机会都给白白浪费了!更不说还当着众人的面撒泼耍混,闹出了好大一个笑话来!就这般人品,我看便是送回永北他也不会懂你的用意,反而还会恨你对他无情!”

        “琼花!”夏侯功朝孟绩努努嘴,“阿绩心里也不好受,你别再火上浇油了。”

        白琼花一气说完,也觉得自己语气太重,又见孟绩始终沉默,亦知他此刻心情定是极为复杂,中心已是有些后悔,只得掩饰般粗声道:“阿绩不好受,我便好受了?算了,老娘酒也喝了,肉也吃了,气也出了,你们要嫌我烦,我这就回帐中睡大觉去!”

        说罢提脚便出了帐。

        “琼花你回来!”夏侯功只得抱歉地看看孟绩,“外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琼花一个人……阿绩,你也知琼花向来口无遮拦却实属没有恶意。她本从永北奔波而来,快近大营又遇郸州偷袭,为护大营和追剿郸州逃兵精力体力已竭尽极限不说,在混战中还痛失了好几员士兵,加之后来又被阿绦顶撞,可以想见她的心情有多恶劣……”

        “夏侯,”孟绩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琼花说得没错,我怎会怪她?你不必替她解释什么,外面雨这般大,你去找她吧。”

        夏侯功本还想再说,听得外面的雨声,朝他点点头便也一头冲进了雨里。

        帐中一下便只有孟绩与屈同章二人了。

        就听孟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先生,你说我做这些当真是错了么?”

        屈同章一个激灵,打起精神道:“将军此番对建威将军之训诫惩罚,当真是没错,也确实是为了建威将军着想。只是如琼花将军所言,建威将军是否能体察将军对他的用心,这是另当别论了。”

        “是啊,我从头到尾所做一切都又是一场又一场是自以为是的给予。”孟绩喃喃道:“我以为放纵他的性子便可解我心结,我以为满足他的要求便可成全血缘之情,我以为对他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可不辜负我的良心。所以我愿意给他那么多的机会,我以为他可从中明白我的不易,我以为他能与我同心同德……到头来,果然又如英招说过那般,是我一头热啊……”

        屈同章听得“英招”两字,刚觉莫名,但知他此刻心中定是不好受,赶紧安慰道:“同章知道将军是因着建威将军之母为救将军母亲而死,心中一直对他存着愧疚,从小便越发疼爱这个弟弟。可爱欲之于人手,犹如迎风执炬,若不加以控制,终究会成烧手之患。同章冷眼旁观,亦明白将军已知纵容之错,近来多对其有约束修正。只是凡事都急不得,既已至如此地步,只能慢慢扭转其性了。”

        见孟绩看他,屈同章惊觉自己失言,慌忙道:“是同章无状,还请将军不要将同章之言放在心上。”

        孟绩摇头道:“‘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先生不必因怕我生气便闭口不言。先生说的很对,未加约束的纵容便是祸患,只是我怕他已因我而一切定性,慢慢已经晚了。”

        屈同章道:“建威将军虽骄矜,却也是个通透聪慧之人,之前因着自己年少即为将军,军中又有不少人捧着哄着,难免生出骄纵之心来。现下将军让他回永北从头来过,他定会好好反思。加之王将军虽与他交好,却也是要求严格的上司,又有将军亲笔书信嘱托,如此双管齐下,建威将军必然与之前大不相同。”

        孟绩叹气道:“但愿吧,只是他多半还在气恼我将他送回永北。”

        屈同章道:“军中不服他者、疑心他与郸州有私者大有人在,若此刻还留他在身边,将军非但要因此受其牵连被人疑心包庇,他在军中亦是不会好过。将军将他送走这事明着看对他是个天大的耻辱,实则却是为了让他不要站在风口浪尖的庇护之法。”

        “旁人稍微想想便明白的弯绕,怎么每次到他那里便成了不可理喻?”孟绩自嘲般嗤笑一声,又朝屈同章拱手道:“今日听先生之言,令我心中彷徨大减,我有先生排忧解惑,实则是我之大幸。”

        屈同章直言不敢,两人一时静了下来,开始凝神听着外面雨水滴答。

        就在屈同章看得出神之际,忽听孟绩道:“她……还好么?”

        虽他并未指名道姓说是谁,屈同章脑海中却本能地闪过卓萤的脸来。

        他试探地答道:“卓娘子……并无大碍,且她脖子上伤口不深,亦已止血。”

        孟绩却未如他所想那般露出轻松的神态,反而有些苦涩道:“到底是不该将她牵扯进来,若她未与我同行,便也没有这所谓的无妄之灾。”

        他的语气很有些屈同章也不能分辨的意味在,此刻他却无暇多想,只得安慰道:“将军昨夜已尽力,且卓娘子也安然无恙,将军不必为此过多自责,便是卓娘子,想来也是从未怪过将军。”

        孟绩一个人对着帐外瓢泼大雨出神了好久,就在屈同章觉得自己都有些倦意的时候,只听他轻声道:“先生从前错估了我,我当初当真是为了一己私利才决定攻入鹃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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