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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26.何须生入关


经过了那日磅礴的大雨,一连几天,都是晴空万里。

        趁着萼绿打盹的空档,卓萤悄悄掀开车窗一角,将外面滚烫的阳光偷偷放了进来。

        为着开窗这事,萼绿没少埋怨卓萤,一来是怕行军路上的夏日烈阳将她的皮肤晒黑,二来她已经明白经历了郸州叛贼劫持一事之后,她想要返回灌城县的事已经搁浅,以卓萤的性格,定会随孟绩完成这一趟洛京之行。而永北随行军中又多是莽汉,每每卓萤开窗,众人的目光便会如围着这辎车打转,她实在无法容忍那些个糙汉子窥视卓萤的视线。

        所以,即使车内热得如同火炉,只要有萼绿在,这辎车定然是一丝缝儿也无。

        卓萤看着自己衣角被阳光漂成漂亮的橙色,索性将窗户大大打开,让车外不算凉爽的空气自由地流进车里。

        望月骓风一样掠过辎车,路过窗边时它朝卓萤眯了眯眼,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大牙。

        卓萤笑着朝它挥挥手,就见骑于其上的孟绩踟蹰地拉了一下缰绳,望月锥的速度立刻便慢了下来。

        卓萤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她突然觉得他应该是想要等着自己,与自己并肩而行,又或者马上就要转头向自己说点什么。

        然而极其短暂的,如同是她自己眼花看错了般的停顿之后,孟绩突然一夹马肚朝前跑去。

        卓萤的视线追着他被阳光镀成金色,随着颠簸不断上下翻动的黑色斗篷,不由得有些发呆。

        在那个彻夜未停的雨夜里,卓萤是第一次听到关于孟绩的,私密且陈年的往事。

        她还记得自己在听到赫连光终于死去,长长舒了口气时,白琼花脸上却露出极其刺眼的似笑非笑。

        世间从来不乏英雄,但能善始善终者却屈指可数。

        赫连光倒台,北庭内战,南宁仅剩的一丝民族尊严得以捍卫的背后,却是以孟阅的死为代价。

        永北的高寒,常年的伤病,丧妻的打击,以及对赫连光决战时被他用铁锤狠狠击中的小腹,都成为了迫使他生命走到尽头的一片一片雪花。

        卓萤幼时曾听卓夫人讲过关于孟阅的故事。她依稀记得在卓夫人口中,孟阅虽是南宁史上名头响亮的民族英雄,但这印象是模糊的,冰冷的,如同她以前在书中读过的任何一个纸片上书写的英雄一般别无二致。

        直到她听完白琼花所讲,才终于能在脑海中拼凑出他的血肉来。

        她还记得阿娘讲过,孟阅死后被景宗加封为“忠烈侯”,又赐其厚葬之礼,而景宗本人也因孟阅之死郁郁寡欢,不久也撒手人寰。

        白琼花脸上的讽刺又多了几分,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好一个君臣之情!可就怕这君臣之情的背后不过是为了遮掩其心中有鬼!”

        卓萤听她此言不由心中猛地一跳,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的念头突然掠过她的脑中:“李守光呢?那李守光若是平时背信弃义便罢,可战场上如此欺骗忠烈侯,令南宁痛失大将,景宗便不问罪?”

        她清楚地记得,阿娘从未提过有关于李守光之事,那便意味着,李守光与永北这一段恩怨被人有意识地掩去了。

        白琼花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你看,你也觉出了不对是不是?他何尝是念着什么情谊抱着什么遗憾离世,而是他根本就纵容和默许了李守光那狗贼当初的拒不援救,甚至还要代其遮掩!”

        卓萤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听过比这更荒谬的故事,她不禁失声道:“景宗默许李守光退守丹陵拒不发兵?那他定是知道忠烈侯当初在望乡台是怎样的惨状了?他难道不知忠烈侯当初为何被困望乡台?即便是如此他也对当初忠烈侯发出的求救信视而不见,且同意李守光让其自生自灭不成?那若是如此,为何当初他要决定派援兵助永北赶走北庭?他难道不知若望乡台失守南宁将耗费数之不尽的兵力财力去对抗北庭?何况,他难道未曾对忠烈侯还怀有一丝少年之谊?又怎会眼睁睁见他为国赴死而无动于衷?”

        她说的凌乱又颠倒,白琼花却似是都听懂了:“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在李守光面前,他自以为是的至高无上的皇权,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李守光当初受伤是真,但绝对未到下不了床的地步,而且根据他后面全部所为来看,那次在永北战场上的受伤,有极大可能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因为主帅负伤,他便堂而皇之能找理由退回丹陵,而将正面战场交回给孟阅,以减少其江州兵的损耗。

        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以此理由为契机,夺取了南方最富庶的榆州地带。

        榆州在江州以南,一望无际的平原与静波湖相连,是南宁数一数二的鱼米之乡,其丝织业也极为发达。却因上一代掌权者得罪过孝宗皇帝,导致数十年来其政治地位一直被朝廷有意边缘化。肖氏一族虽能坐拥万贯家财,其宗族子弟为官加爵者却寥寥,更别说再出得什么人能在朝中为其宗族说上什么管用的话。

        于是这任在位者肖央痛定思痛,辗转数人终于搭上了李守光这根线,想凭借跟他的交情使得自己能逆转榆州现在在朝中的地位。

        李守光与其一拍即合,当下便告知其有个绝佳的立功计划,那便是与之一同出兵征伐北庭。

        肖央或有犹豫,但一想到这么多年来榆州如履薄冰的窘境和接下来若再无改变便肉眼可见的举步维艰,便派出了榆州最精锐的两万士兵,令其唯一的儿子肖晨领兵同李守光一道踏上了北上之路。

        景宗原本就苦于各方诸侯互相推诿不愿提供足够兵力,见肖央如此大方,果然龙心大悦,不仅好好褒扬了榆州一番,又立封其子肖晨为昭武将军。

        为表达对李守光穿针引线的感激,肖央不仅负责了江州军此行的所有粮草辎重,更投其所好为其奉上榆州各色奇珍。

        但榆州的豪赌,却最终以肖晨的身死与肖央闻得此信亦吐血暴毙告终。

        三年之后,李守光顺利地将榆州收入了自己囊中。

        卓萤听得目瞪口呆:“这么说,李守光一开始北上,打的主意便是侵吞榆州?”

        白琼花点头道:“李守光当初自荐北上,在朝中掀起了一股巨大的舆论浪潮,便是诸多曾经对之不满的朝臣也对其大加称赞,使他在短时间内收获了朝廷内外的多方赞誉,从而建立起了口碑和威信。这是他北上的第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当然便是吞并榆州。他本就打算让北庭重挫榆州精兵,让榆州彻底丧失了对抗江州的能力,届时江州在对其发动进攻,榆州便无强兵可用。不然,你以为他当初为何称病,江州军又为何那么蹊跷出了什么水土不服之症?他早就算计好,只需将肖晨推到与北庭作战的第一线去,赫连光自会用其手替他消灭这一大障碍。而最让他惊喜的,莫过于肖晨之死竟令肖央吐血暴毙,这下他的野心便更畅通无阻了。”

        “李守光好歹毒的心思!为着自己的野心竟如此大费周章设局!可恨这天下还以为他才是忠臣!”卓萤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既如此,那永北,便是那可有可无的一个弃子么?”

        白琼花的脸上瞬间燃起比烈火还要汹涌的恨意:“弃子?弃子!阿萤你说对了,永北可不就是南宁的一个弃子么!”

        李守光在清除了榆州这个障碍之后,便高枕无忧地开始盘算如何回归中都。

        他与赫连光交手一次便知,自己若想从他手中真正赢得什么,怕是要穷尽整个江州军之力。而他怎会将手中精兵重将浪费在帮助永北身上,于是他便索性来了个袖手旁观。

        孟阅与赫连光之战注定是一场无论谁获胜,都会自损严重的残酷撕咬。当初他与孟阅击掌为盟不过是做做样子,好让孟阅被困望乡台时,能够心无顾忌地全力应战。

        这样一来,若孟阅得胜,不仅为他蓝图中的南宁扫清了来自匈奴的威胁,更是解除了自他父亲豫王起就担心的永北会有朝一日壮大成为江州最大威胁的忧虑。

        若赫连光得胜,那以孟阅之性格,必是先前已重创了其军队。就算其携手中残兵进攻丹陵,他想要将其拿下哪里还费什么脑筋,不过是吹灰之力罢了。

        卓萤一边听一边抖得更加厉害,半晌,才克制住自己全部情绪问道:“山河皆恸,浮尸千里,这难道是景宗愿意看到的?”

        白琼花脸上的恨意未去,又添了几丝狂怒:“愿意?你以为,跟这所谓的李氏江山相比,人命算什么东西?”

        李守光隔山观火,旁人不知其缘由,景宗也看不明白。

        当下他便心急火燎连发数道诏书命李守光前去支援。

        李守光这边不疾不徐回了他一篇洋洋洒洒的陈情书。

        信中从其父豫王书起,忆其将人生的泰半时光都花在辅佐景宗,自己与兄弟姐妹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叹气。又写自己与景宗同出一族,景宗待自己恩重如山,自己率部出征,不想身体不争气,残喘于丹陵,只觉愧对君上爱重。信中更将匈奴的暴虐野蛮,赫连光的气焰张狂描写得淋漓尽致,又将永北之惨状一一细述。最后话锋一转,盛赞孟阅宁可以身殉国不肯让赫连光侵吞永北领土半步,自己在国难当头的重要关头,应拼着最后一口气守住丹陵,守住匈奴通往南方之路的大门,方才不负君王恩赐下之盛名。

        这封陈情书被景宗读了又读,与豫王那些几近父子般的情谊涌上心头,那些本有疑虑的地方又被信中所述,源自对赫连光真真切切的恐惧感所支配,最终,景宗相信了李守光所谓的初心,默许了他的全部行为。

        他甚至,从未想过找人去求证其真伪。

        孟阅的死讯是由李守光带回中都的。

        他站在众人的最前面,离景宗的龙椅不过几步之遥的位置,冰冷地告知了他。

        景宗的悲恸欲绝地哭倒在地上,太子赶紧上前将其扶起,一边大骂他其心可诛。

        李守光只残酷地笑着,不置一词。

        太子被他的样子吓到,慌忙呼唤左右要将其带下。

        然而,偌大一个朝堂,竟无一人敢动。

        景宗和太子,便在那祥云与青龙,麒麟与朱雀的雕梁之下,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而那一声声的疾呼和惊叫很快便消散在了风里。

        太子被囚,太子一党被清算,敢于质疑怒骂之人或被诛或被贬,轻则妻离子散,重则牵连九族。

        一时间中都几乎可以说半座城市都被血浸泡着,无路可走的人只能化为一缕又一缕不被记录的冤魂。而道路以目,已成为了世人之常态。

        在景宗最后的弥留之际,他亲耳听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太子投井而亡的消息,并未表现出李守光想要的绝望。

        或者说,在他已明白自己身边权力早已被李守光侵吞和架空之后,这一天的来临对他来说,不过是早迟之分罢了。

        景宗甍逝的当夜,李守光便昭告天下,景宗有诏立其最幼子,当年年仅五岁的李承明为新帝,自己代为摄政。

        卓萤久久地沉默着,半晌,才轻声问道:“想来孟将军数年来的无法释怀,便是对李守光和景宗克制不住的恨意吧?”

        白琼花却摇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阿绩曾说,那景宗已身死,再有怨恨也犯不着同一个死人计较。而与李守光同恨之人,却还有一个。”

        卓萤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浮出一个答案:“是谁?”

        白琼花轻轻道:“便是他自己。”

        当日提议与李守光结盟,是孟绩此生跨不过去的第一道坎。

        他一直认为,是自己的愚蠢和轻信使缁军陷入了被赫连光久围的困境。

        若无被困之事,便无强行突围。若无强行突围,孟阅便不会死。

        孟阅的死,成了他这辈子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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