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5.唯有瑞香来
卓萤倚窗听了好一会儿歌女的浅吟,才恋恋不舍地将视线转了回来。
孟绩正用绢布擦着手,而自己面前正放着一盏海棠花样式的小小茶盅。
“这是?”
“我猜你应当不爱陈皮油脂等物,”孟绩淡淡道:“便什么都没有往里面加。”
卓萤心内疑惑他如何知晓自己的口味,又为他竟会煮茶一事感到新奇,连忙笑着端起茶盅来。
但见碧波清澈,还未入口已是茶香扑鼻。
一饮之下更觉脸颊生香,而茶中除了淡淡的甘苦之味,果真一丝杂味也无。
她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来:“果然好茶!”
孟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伸手便又将她杯中添满。
就在这时,身形圆胖的店主老妇人突然推门而入,笑眯眯地往两人面前的桌子上堆满了碗碟。
孟绩面前放着一碗黑亮发紫的酪饮,想来应是盛夏时节世人皆爱的酸梅饮。
而自己面前这碗则是自己平日里极是喜欢的杏仁饮。
她不由得多看了孟绩一眼。
桌上其余的碗碟中皆放着玲珑糕点,卓萤仔细看了看,却发现自己只认得白琼花提及过的“见风消”等寥寥几种,其余十来样皆是闻所未闻。
老妇人见她面上的惊讶,露出了一个骄傲的表情来,对着她先是笑着发出“啊啊”的嘶哑声,又对着桌上的杯盘比划起来,更作势要将更多的碗碟放在这已无一丝空隙的桌上。
卓萤连忙摆手想要制止她。
就见孟绩用她从未见过的温和语气,一字一句对那老妇人道:“谢谢阿婆夸奖。这桌上之物足够我们二人吃的,若我们还未吃够,再请阿婆过来为我们补上一二吧。”
夸奖?
卓萤听得一头雾水,倒对孟绩能听懂老妇人的话感到有些惊奇。
老妇人又“啊啊”了数声,站在他们面前又比划了一番,在得到孟绩的再三保证之后,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见卓萤好奇地看着自己,孟绩有些无奈道:“我以前有个故人也是这般,所以我也略通些手语。只是这阿婆实在太过热情,我若不作如此保证,我怕她会将这整间店里所有能吃之物都放在我们面前。”
卓萤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不由得“噗嗤”笑了。
孟绩脸上却罕见地闪过一丝局促,顿了顿,他低声道:“还有,她刚才说,你长得很……好看。”
卓萤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若非他们二人对面而坐,又若非此时四下寂静,卓萤未必能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总算知道了刚才孟绩口中的道谢源自何处。然而这夸奖明明来自那老妇人,不知为何,此刻借着他的口,却恍然让她生出这是发自他内心的赞叹一般。
卓萤脸上骤然有些发烧。
却见他已经垂下眼,指指桌上的碗碟:“快趁热吃吧,不然恐那阿婆又会过来絮叨一番。”
卓萤如释重负地拿起筷子,听他又道:“这间小铺虽看着不起眼,但那阿婆的手艺却是好的,她一个人撑下这间店铺,算起来也几十年了,她这做点心的手艺更练了几十年,丝毫不必大街上的糕饼铺师傅差。这巨胜奴等原已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想来你从前在灌城也是吃过的。而这见风消要想做得好,却是极难的。要上好的热油,上好的饴糖与蜂蜜,上好的酒醅,加之师傅的熟练手艺,才能做出这被风一吹便酥得掉渣的饼来……”
卓萤顿时反应过来,他又是询问自己是不是饿了,又是大费周章将自己带到这里,显然是以为自己也想尝试那“见风消”等物。
而眼前这人一改往日清冷的模样,带有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违和感,坐在桌前大说特说糕点,让人怎么看怎么怪异。卓萤心中顿时涌出一阵好笑,但同时,也漫出了另外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她有些失神地望着孟绩滔滔不绝的模样,将桌上之物每种都捡起来尝了尝。
结果当真如他所说那般样样都好吃,而最让她觉得惊艳的,果真便是那“见风消”。除了其饼身及其酥脆,口味又甜而不腻之外,入口还有淡淡的酒香。
孟绩见她吃得眼眸闪闪发亮,脸上的笑意更甚。
卓萤被他盯得心中一突,忙擦擦嘴放下筷子,朝他笑道:“多谢孟将军带我来此处!这家店果然如将军所言般物物皆美。只是这处地方如此偏僻,我见将军轻车熟路便找到这里,还知这后院景色万中无一,又对其菜色如数家珍,更似乎是那阿婆的旧识,莫非是将军从前来过?”
孟绩一怔,旋即摇摇头:“我自小于永北长大,在洛京生活的记忆早就没了。这家店……是我从我母亲往日的书信里读到的,不想我竟真能找到这里。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店还在,阿婆还在,连这糕点果酥也如她所言一般美味。”
卓萤的心猛地一沉,面对眼前神色平静的孟绩,顿时觉得这满桌琳琅都失去了滋味。
任再是天马行空,卓萤也万万想不到这间不起眼的小店竟然于他有这样不寻常的意义。
她早知他幼年多舛,与母亲的缘分极浅,未如寻常人家的孩子般在母亲膝头承欢,还眼睁睁看着母亲饱受折磨终而英年早逝。
可这一切并不代表着他对薛夫人没有感情。
不然他不会想方设法从她留下的遗物中试图一次一次寻找出蛛丝马迹,以此去拼凑她的轮廓她的声音她的灵魂,补上他记忆里的空白和缺憾。
她毫不怀疑,他的母亲于他当然有很多爱。只是这爱恰好夹在家恨国耻之中,在大义情仇之后,在疆土人民之下,不得不被推到了最后的最后。
这样的无可奈何和别无选择,现如今在沙场上已摸爬滚打数年的孟绩或许能理解。
但当年那个七岁的孟绩,却未必懂得去释怀。
很多时候,爱的缺口,总会成为一个人的执念。
不管他长到多大的年纪,他的身体里,必然还保留着一处幼时丧母的隐蔽之痛,和属于七岁男孩的执拗倔强。
所幸,落于纸上,曾经见证过旁人未知的,关于他母亲风华正茂的过往和鲜活生命的小店还在。
旧屋,老妇,窗外的远山归帆,一如往昔。
便连此刻口中弥漫的甜味和香味或许也无半点改变。
如此的未曾更迭于他来说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物是人非,但他至少在此刻,在此处,能凭借这旧人旧物,去更贴近一点他已无法触及的亡母的生活。
卓萤在这一刻突然觉得有些安慰,接连而至的,还有几许心酸。
几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一样,她仓皇地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此时已近黄昏,津川水面因着橘色的夕阳,如火一般跳动燃烧着。
恰有一艘小船临窗而过,将那火焰划开一道碧绿的缺口,却是一艘卖花船。
许是已近收市,那船上只放着零零星星几束残花。
卖花娘子见卓萤看过来,忙堆起一个笑脸:“这位娘子可要买花?奴正要归家,若娘子喜欢,凡这船中娘子看上的花,奴愿贱价卖之。”
卓萤刚刚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来,就见孟绩突然道:“船上所剩便都给某吧。”
卖花娘子欢喜地应了,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她见孟绩似是在船中寻找什么,忙问道:“敢问郎君可是还需要什么?”
孟绩便道:“大娘可有瑞香?”
卖花娘子遗憾摇头:“最后一束刚刚卖与了那边的小郎君。”
说罢她朝划船过来的方向指了一指。
“多谢。”孟绩将钱递与那娘子,对原本正欲对他说什么的卓萤道:“在此处稍等我片刻。”
没等卓萤作出任何反应,他便匆匆离开了。
经过了几乎可称得上是煎熬的望眼欲穿之后,月丹终于远远地瞧见了从坊门走过来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她毫不顾忌形象地提起裙摆就朝那矮的身影冲了过去。
“招娘!招娘!你可算回来了!可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去哪儿了?”
卓萤看着她有些蓬乱的鬓发,心中一阵愧疚,忙伸手去拉她:“抱歉抱歉,是我不好,白白让你担心了这么久。”
夏侯功走过来道:“我早说过卓娘子不会有什么事,好歹有阿绩在。这不,她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么?月丹娘子也应该放心了吧。”
月丹红着脸点点头,小声对卓萤追问道:“招娘,你与孟将军去了何处?为何你们与我们走散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夏侯功闻言也皱眉道:“阿绩,你与卓娘子怎么现在才回来?你可知再晚一刻,怕是坊门都要关了!是不是你们遇上了什么麻烦?还是那边……”
众人的神色一时都凝重起来。
卓萤忙道:“是我迷……”
孟绩却抢先道:“并无其他任何事情发生,不过是我被人群突然挤走了,卓娘子为了找我,才同我一并走散的。这个时刻才回来,也是因为我不认识路,恐带着卓娘子饶了许多远路才找回这坊里。”
夏侯功露出一个将信将疑的表情,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也会被别人挤开?”
孟绩:“……”
正在这时,白琼花忽然惊呼道:“好漂亮的花儿啊!”
众人的注意力皆落到了卓萤身上,这才发现她手中竟捧着一大束花。
“啊……”卓萤赶紧笑道:“若阿琼姐姐喜欢,便都送你吧。”
白琼花便喜滋滋地接过来:“你怎知我喜欢?既你开口,我便不客气了。”
说罢便伸手去接。
卓萤却犹豫了一下,朝她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来:“这花原本我是应当尽数送给阿琼姐姐的。只是……这之中却有一枝瑞香,不知我是否能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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