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1.轻梦还重事
卓萤只愣了一下，便一把拉开了房门。
外面果然站着孟绩。
雨水顺着他头顶的进德冠淌过他的额头，顺着眉尖鬓尖汇集到他的下巴上，又滴滴答答流进他早已湿透成暗紫色的官袍之中。
他的身上无一处不湿，脸上无一处不狼狈，唯有一双眼睛在这暗夜之中发出熠熠的光芒。
卓萤还未来得及对他的平安归来表露出一丝喜悦，便一眼就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出离的愤怒。
这愤怒虽藏在他沉黑的眼底，虽被他极力地压制，却如被下的熊熊烈火一样再多掩饰都是欲盖弥彰。
她对这愤怒的由来感到一阵困惑，就见他已垂下眼眸朝她低声道：“圣人受惊晕厥，宫中奉御无人可解其症，还请卓娘子入宫一试。”
卓萤顿时了悟，同时心中又浮出另外一个疑惑：“卓萤一介村野女医，如何入了圣人之眼？”
卓萤感觉孟绩身上的怒气因为自己这句发问越发强烈起来。
她正准备开口再问，就见刚才楼下那个绯衣宦官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两人面前。
“这位便是卓娘子？”
卓萤朝他行了一礼：“奴正是卓萤。”
绯衣宦官脸色一松，一边匆匆朝她点点头，一边高声朝楼下喊道：“备马！接卓娘子入宫！”
青衣宦官们顿时急匆匆行动起来。
“事关天子安危，老奴无权同卓娘子细说，还请卓娘子体谅老奴的苦楚，先随老奴进宫吧。”
说完他便伸手要去拿卓萤的药箱，却被孟绩抢先一步接了过去。
绯衣宦官一愣，又见卓萤已跨出门，诧异道：“卓娘子一人前往，竟没有助手？”
月丹正欲开口，高知翔却跟在卓萤身后低眉顺目道：“某便是娘子助手，愿同娘子一并入宫。”
卓萤微微皱起眉头，就听孟绩道：“周内侍，既想找的人已找到，便不要再多停留，赶紧回宫吧。”
周内侍忙点头称是，几人便匆匆下了楼。
一个青衣宦官牵着一匹高壮的马走到卓萤面前，她心中有些没底，却咬牙准备翻身上马。
一只手朝她后背巧妙地一个使力，她便稳稳翻坐在了马背之上。
孟绩头也不抬地对那小宦官道：“她骑马还不甚熟练，这一路便由我看顾她，你自去忙别的事吧。”
卓萤原想道谢，但转头已见他已面无表情地上了望月骓，踟蹰一番，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高知翔却并不会骑马，他望着眼前的马匹一阵发憷，始终不敢向前多走一步。
“上来吧。”
高知翔浑身一颤，就见孟建州已从马上朝他伸出手。
“抓住我的手，我带你上马。”
高知翔紧紧抱住药箱，口中嗫嚅着，似是想要往后躲。
孟建州眉间闪过一丝不耐，一个俯身便直拉住他腰间革带，再一使劲，便将他整个人提上了马背。
“我……”
高知翔还想挣扎，孟建州的声音已从他后背而来：“抓稳了，我们现在便要出发了。”
话未说完，他们就一起冲进了雨幕当中。
感觉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卓萤已经跟着众人冲到了光明宫面前。
巨大的城门在她眼前笨重地敞开，极高的墙壁之上，有若干巨大的火把在燃烧着，火把之下，站着一整队神色肃然的禁军。
如果说晴日里的光明宫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如无法掩盖其光芒的庞大金玉装饰一样闪耀。
那陷入暴雨之中的光明宫，则更像潜伏在暗夜之中的巨大野兽，等着吞吃现于光亮之下的任何活物。
卓萤感觉她正被这座巨兽吞食进肚。
城门在她身后迟缓地缓缓合上，马蹄踏在巨大的砖石道路上，脆亮惊心。
她抬头想要看清楚这超过三十尺厚的城门的穹顶到底有多高，孟绩的手已经轻轻朝她头顶一压，扶正了她的雨帽。
因她对□□这匹马的习性并不熟悉，这一路，她骑得着实些心惊。
刚在路上，有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快要握不住缰绳又或者要被甩下马背时，都是孟绩在旁边及时帮了自己。
卓萤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在那么大的雨中处处都顾及到自己的，但她却知道他口中的看顾不只是一句敷衍的话。
卓萤在进入城门之后忐忑的心情因他这一个动作而变得平复了许多。
周内侍身后翻下一个青衣宦官，给一个禁军打扮的中年男子晃了晃手中的物件。
那人拍拍手，第二道城门便缓缓地打开了。
“直接到朝阳殿！”
周内侍朝卓萤这边喊了一声，她身下的马便像听懂了似的朝不远处的大殿狂奔而去。
朝阳殿此刻沐浴在雨中，连窗中透出的昏黄的烛光都似乎被这雨水冲刷得极为惨淡，整个宫殿透出一丝渗人的绝望来。
卓萤匆匆扔下身上的斗篷，接过早已等在殿外的宫人递上的手帕草草擦了擦脸上和发鬓的水珠，便要跟着周内侍往里走。
孟绩大步上来，走到了她的身边。
“别怕，有我呢。”
他的声音夹杂在强烈的雨声之中，显得那么不真实又细弱，却让她心中越发平静下来。
也不管他是否能看见，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深深吸了口气，提着裙摆迈进了大殿中。
外院黑压压地站着不少人，见他们过来，众人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众多意味不明的视线当中，卓萤眼观鼻鼻观心垂下眼睛谨慎地跟在周内侍身后。
“这位便是卓娘子？”
熟悉的声音让卓萤忍不住眼皮一跳，黄良玉站在内院门口拦住了他们。
卓萤正欲回答，孟绩上前道：“莫非黄内侍未在孟某身边见过卓娘子？”
黄良玉一噎，磨着牙齿道：“孟将军现在倒清醒得很，刚才不是醉得路都走不动了？”
孟绩平静道：“若不是临东王世子相助，孟某现在恐已不站在这里了。”
黄良玉眼中喷火，正想继续讥讽他，就见周内侍眉头一皱，一把将他拨到一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黄内侍还有这闲工夫在此磨嘴皮？还不快让卓娘子进去！”
黄良玉只得闪身让开，却挡在孟绩身前道：“圣人如今昏迷不醒，内殿之中需要保持安静，人当然不能多了，便请孟将军在门外候着吧。”
“孟将军如何进不得？”
一个秋香色的身影从六副花鸟虫鱼的屏风之后走了出来。
“安尚仪？”
黄良玉一惊，垂手站到了一边。
安尚仪肃然道：“孟将军本是国之肱骨，今日又拿下那意图弑君的狗贼，可谓忠义骁勇，举国无双！这般人物连太后殿下都盛赞不绝，又岂是你有资格能阻拦的？”
黄良玉脸色通红地站到了一边。
“太后殿下见卓娘子久久不来，特命婢子出来相迎。”她再不看黄良玉一眼，转而朝卓萤恭敬行了一礼，又对孟绩点头道：“还请诸位跟婢子一道入内。”
还未进得内殿，便听到一阵细细的哭声自里面而来。
安尚仪眉头一紧，示意卓萤加快步伐跟她进去。
只见一架宽大的床榻之外立着好几个人，正中却有一人以额头抵地跪伏着。
而床榻之上躺着一个身形尚短的男子，一个鹅黄宫装打扮的女子正抱着他低低抽泣着。
“太后殿下，卓娘子到！”
内殿中的人齐刷刷地将视线投了过来，便是原本跪在地上那人也抬头朝她看过来。
在这些极其陌生的人当中，卓萤一眼便看到了李霄平。
然而他只是毫无情绪地瞥了自己一眼，便默默地垂下了头。
“来了？”坐在床榻上萧太后脸上顿时浮出喜色，赶紧制止了原本正要向她行大礼的卓萤：“现在不是拘礼的时候，你快上前来瞧瞧我的儿到底如何了！”
卓萤点头称是，快步走进年轻的天子身前。
当朝天子李承明原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如今他安静地躺在极大的床榻上，让他此刻看上去更加瘦小无助。缀满南珠的明黄色锻被在头顶数十颗明珠的照耀下散发出白亮的光芒，更衬得他此刻面色如雪。
卓萤听脉片刻，面色一凝，忙叫高知翔备针。
众人尚未看清她的动作，便见李承明人中、印堂、内关、足三里四穴上已银光闪闪。
然而李承明除了眼皮微动之外，其余并无改变。
这是不知是谁在她身后嘀咕道：“不过尔尔，这方子老臣早已试过……”
萧太后脸色大变，却见卓萤不疾不徐抽出一根粗针，摊开李承明的手掌，朝他手心凹出稳稳落下一针。
李承明的脸上浮出痛楚的表情，随即急遽喘息起来。
“你对圣人做了什么？”
“圣人怎会如此！是不是你胡乱下了针？”
眼见李承明的脸色越涨越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守在一边的几个大臣坐不住了，纷纷质问起卓萤来。
萧太后虽脸色惨白，却极有气势地用眼神止住了他们的呼喝。
卓萤充耳不闻，她似在默默听着李承明粗重的呼吸。突然间，她抽出药箱中一个极不起眼的药瓶，掏出其中两粒药丸便塞入了他的口中。
李承明的呼吸一下平静了下来，脸色也慢慢褪去了血红。
众人刚刚舒了一口气，却见他突然大声咳喘起来。
卓萤见势便立刻见他侧身抽扶到床榻边上，一边猛烈地拍打他的后背。
李承明的咳喘一声比一声尖利，到后来竟有鸣喘之声。
卓萤手上的力道未减，仍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拍打着他。
“这样不行！”老奉御战战兢兢道：“你这样会害圣人……”
他话未说完，李承明忽然浑身一抽，“哇啦”一声吐出了一滩混浊的痰来。
“快拿漱盂过来！”安尚仪见此情景连忙上前扶走萧太后，又吩咐左右宫女：“洁净帕子并热水等物也即刻拿过来！”
卓萤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这一刻才稍微得以松懈下来。
然而她还是坚持着拍打着李承明的后背，直到他再也呕不出任何东西为止。
李承明又干呕了两声，趴在床边喘了一会儿气，茫然地抬起头道：“我……”
“阿奴！娘的阿奴！”萧太后不顾李承明此刻身上的狼藉，扑上去抱着他便大声哭嚎起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阿娘也活不下去了！幸好……幸好……”
卓萤默默地起身退到一边，见孟绩正看向自己，她便朝他偷偷点了点头。
一束令人不适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顺着这目光看去，瞄见这视线的主人正是那个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
平心而论，他的相貌可谓英俊。虽已不算年轻，但眉宇间的贵气和通体散发出来不可一世的气度让他一眼看去便不同众人。
只是他此刻的眼神太过赤/裸，其中更有不加掩饰的掠夺意味，似乎正将她看作是一只可以估价的猎物。
卓萤心中的不适感在迅速攀升着，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她要远离这个男人。
孟绩似是无心地朝旁边挪动了一下，那道令卓萤心惊的视线便这么被他牢牢遮住了。
“哎呀，卓娘子这裙子……”安尚仪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看着她的裙摆上的污浊物露出抱歉的神色：“好端端的一条四幅茜草便这么穿不得了。”
说罢她对身边宫人道：“趁着现在圣人刚醒，你们两个赶紧领着卓娘子到偏殿去重新换洗一番，想来一会儿太后殿下定是要再召她的。”
一直到走出内殿，卓萤才感觉身后那束如毒蛇般滑腻的目光被殿门完全隔断。
https://www.biqivge.cc/book/15944555/2551296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iqivge.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v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