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43.长夜枕孤月(下)
若说刚才黄良玉还有心辩解,听到靳南安的话之后,他只觉得自己如坠冰窟。
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万无一失的计谋,是怎么走到现如今这地步的。
李承明遇袭必须是真,孟绩出现在他近旁也必须是真。然而,谁能想到李承明竟半路惊醒,谁能想到那梅敬竟突然死咬李守光,更没想到孟绩竟连李承明半只袖子也未碰!
这几处根本不应该出现的巧合,聚集在一起便是一个比一个更大的怎么也圆不了的破绽和谎言。直到现在,被靳南安捕猎般握在了手中,朝自己劈头盖脸地扔了过来,终于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
黄良玉只觉一片混乱,他心知不管此事最终如何收场,自己恐怕是都不会有善终。
然而,他还是怀抱着内心仅有的一丝希冀,朝李守光看了过去。
李守光跪在暗处,头半低着,一动也不动,更别说给他任何回应了。
黄良玉只觉心下一片凄然,当下只想大哭一场,然而他刚刚想抬起头,身后的侍卫便一掌摁住他的后颈将他的脸狠狠撞在地面上,登时便疼得他龇牙咧嘴,半天都吐不出来一口完整的气来。
因着靳南安的发问,殿内的气氛便如发酵久了的米浆一样,带着一股在已凝固的空气中越发搅拌不开的窒息。
余庆加也再不敢接话,几乎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平静的靳南安。
“靳侍郎,你、你的意思是,”半晌,他才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试探道:“黄内侍是故意将孟将军引过去的?”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又生生卡回了喉咙。
沈继才阴沉着脸色,不轻不重地看了他一眼。
便是连文一方也轻咳一声,正了正自己佝偻已久的后背。
李守光的眼皮轻轻一抽,落在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视线便像被什么灼伤一样纷纷落荒而逃。
靳南安此刻心跳得让他几乎无法留意其他人的神态和动作,他忍着心中正悸动着残忍的快感,朝萧太后毕恭毕敬道:“黄内侍本为圣人身旁最得心之人,圣人醉酒之时,偏偏让那刺客去服侍圣人,自己却单单留在殿中,此则微臣心中第一疑惑之事。而当时殿内多的是内侍,而不胜酒力之人也并非孟将军一人,便是孟将军酒醉,让其他内侍扶其去休息有何不可?为何黄内侍竟巴巴地自己去扶孟将军?更何况,黄内侍平日身边是何等阵仗,竟会连一个小宦官也不跟着同往?此则微臣第二疑惑之事。最后一件,便是这凌云阁布置安排皆是经黄内侍之手,黄内侍却极其反常地舍近求远将他带去旁人都不会在意的偏僻处所综上所述除了黄内侍早有安排早做了准备之外,微臣再也想不到旁的解释了。”
殿内此刻当真静得听得到众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李承明脸上惊疑不定,神色怔忪又茫然。
萧太后面黑如墨,她不看黄良玉,却目光直直地盯着跪在不远处的李守光,握着白玉扇柄的指节已扭曲到泛白。
她看了安尚仪一眼,刚刚张嘴要说什么,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喘声打断了。
“咳咳咳咳!”
众人的视线一下集中在了黄良玉身上。
只见他用尽全力挥舞着手臂想奋力挣开身后的侍卫,口中嗫嚅着,却愈发被侍卫卡住喉咙挣脱不开,只能趴在地上哀鸣:“老奴……老奴……冤枉……冤枉啊……”
萧太后厌恶地瞥了一眼他眼涕泪满裳的样子,顿了顿,又将视线转到安尚仪一侧。
安尚仪会意,朝侍卫点点头。
那侍卫便一把抓起黄良玉的发冠将他粗暴地拉起,迫使他整个人仰起脸来。
黄良玉只觉头皮生疼,心中止不住的恶心,却只得压抑着几欲作呕的冲动,向萧太后哀戚道:“咳咳……太后殿下……老奴绝无半分蓄意之心!老奴、老奴虽布置了凌云阁,然而那凌云阁修建在柳池池心,四面临水而无遮,便是如此盛夏时节也极是通风。老奴见孟将军当时醉得着实不轻,怕孟将军敞了风更引醉态,老奴便自作主张将他带去丹霞阁了……若要说故意,老奴却只是为将军好啊!”
萧太后未发一言,靳南安觑了觑她的面色,慢声道:“黄内侍这话越发没理,既知酒后不能敞风,何故选凌云阁?以靳某之见,黄内侍所为难道不是以此为借口将孟将军送到丹霞阁去?”
“老奴与孟将军既无旧怨也无新仇,何来故意一说?”黄良玉咬牙道:“一来老奴并非先知,如何能早早便知孟将军会醉酒?二来且便如靳侍郎所说老奴一手安排,那老奴更应避开旁人,又为何带上临东王世子?”
“醉酒这事,只要想为,又何尝不能使些手段?”靳南安面露凝重朝萧太后道:“还请太后殿下即刻着人将宴席之上孟将军所用杯盏,尤其是其酒壶命人谨慎收起。”
话毕,他又状似不经意道:“临东王世子……微臣可听人传闻是宁王之远亲?”
众人的视线扫向李宵平,只见他一愣,如玉的脸上尽是无奈,却只轻轻叹了口气。
“可微臣还不太明白,”这时,突然有一人困惑道:“既这黄内侍等人意图谋害圣人,将孟将军设计同去究竟为何?难不成仅仅为了让孟将军与临东王世子为其做不在场证明……”
他的话消失于李守光一记锋利的眼刀中。
说话之人却是沈继才手下一官员,沈继才刚才根本来不及阻止,便听他脱口而出,饶是沈继才为官场老鬼,现下只觉背心阵阵发冷。
靳南安心中虽不免嗤笑一声“蠢货”,但又极其兴奋他将这话递到了自己嘴边:“陈少卿当真是纯良极善之人,自然看不出黄内侍的心思。只不知你可还记得那莫名的宦官?”
靳南安见他茫然点头,心头笑意更甚:“以靳某之见,那小宦官多半是他们为黄内侍事发时不在场好将他摘除干净的设计!不然靳某便不会一再追问黄内侍与那宦官所言是否属实了。既将黄内侍排除在外,一旦行刺事成,那梅昕如何逃脱你可心中有数?”
那人细想一番,忽然难以置信地盯了靳南安片刻,登时面色便发起白来。
靳南安却好整以暇,耐心又问:“不知陈少卿可明白?”
引孟绩而去,或许便是为了要他当梅昕的替死鬼。
陈少卿只觉头上有什么凌凌落下,他抖着一双腿,立在人群中,却生平第一次恨自己生了一张嘴。
“可是,这却只是靳侍郎猜测,到底是什么证据也无。”静默片刻,沈继才终于出声道:“要审黄内侍,沈某半点意见也无。毕竟他身上疑点太多,与那刺客也纠缠不清。但靳侍郎若说其背后有人,便必然要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沈某才觉能服众。”
靳南安却难得地安静下来,朝他摊手道:“靳某从一开始便说只有可疑之事,倒是沈右丞从何处得来靳某还另有怀疑之人?”
“你不是说……”沈继才话到一半,想到他之前的话,一时竟接不上来。
然而众人却早就嘀咕起来。
“这一桩一桩,事情未免太巧合了些。”
“可我还未懂临东王世子也在场这一出,难道不是不符合行刺的逻辑么?”
“咳咳,你没听到近日那些传闻?”
“啊,你是说……若是真的,那岂非他也早知那圈套?”
“孟将军体型高大,一个宦官,未必扶得住。”
“可还有那梅昕,为何被撞破之后口出狂言,直呼……其名,若说要嫁祸,说孟将军岂不更好?”
“这掩人耳目,或许要这般才能更让人信服。”
“你是说,他……”
“嘘……”
在众人的议论中,李守光紧紧握起了拳头,抬起头来似要说话。
“啊!”
只听一声如困兽般的嘶嚎,只见黄良玉不知什么时候竟挣开了侍卫的束缚,直直朝着殿内的立柱而去。
“罪奴辜负圣人信赖,已不配苟活!只望圣人年及罪奴数年陪伴之情,留罪奴身后体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人无法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以头触柱。
“快!快将他拦下!”靳南安脸色剧变,一边呼喝侍卫,一边不顾一切朝他冲去,意图阻止他的动作。
然而,赤红的液体在白玉柱上绽开成了一朵诡异的花,黄良玉的身体只轻微晃了晃,便瘫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卓萤只来得及将高知翔拉到背后,以避免他看到如此惨烈的画面。孟绩的身影却在不知不觉时立在了她的面前,将她视线中黄良玉破碎的尸体完整地遮了起来。
“别看。”
她的心有一瞬的停顿。
她下意识抬眼想向他道谢,却只能看到他沉默的比她视线还要高的肩膀一线。
殿内只听得靳南安嘶声力竭道:“圣人!黄良玉虽是畏罪,可其身上疑点甚多!若梅昕身死,便更是死无对证!微臣恳请圣人撤回杖杀梅昕之令!若不留活口,此事将无法彻查,便要这般稀里糊涂混过去了!”
“什么稀里糊涂?”沈继才的表情明显松快了很多:“黄良玉自裁而亡是恶人恶报,梅昕被行刑是自作自受!何况这两人皆是自己招认,要查之事,无非是这两人如何平日勾结,犯下弑君大罪的首尾,依沈某之见,何须刀下留人。”
靳南安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脸:“沈右丞这么急着盖棺定论,怕不是心中有鬼?”
沈继才嗤笑一声:“便是让大理寺并刑部细查,沈某也与这两名恶徒半丝关系也无,能有什么鬼?倒是靳侍郎这般不依不饶的样子,恐是还自认有什么隐情不成?”
靳南安恨道:“别以为死了几个奴才便可将此事掩盖过去!沈继才,这背后到底是谁作祟你们一个一个心里清楚得很……”
这时,一个小宦官悄悄从侧门溜了进来,俯身在萧太后耳边说了句什么。
萧太后听后还有一丝犹豫,就见她身侧的李承明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两位爱卿不必再争!”
顿了顿,他似有些胆怯却坚定道:“那梅昕未到狱中已自裁身死。”
靳南安的眼睛猛地瞪大:“什么?……圣人!”
李承明目光平静,几乎带着悲戚地怜悯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本便是朕下旨处死,自裁也无妨。只是这事闹出如此动静,倒还有不少细枝末节的琐事要处理。余下之事……恐又要劳烦叔父替朕督大理寺卿等还原真相了。”
“圣人!”靳南安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几乎是颤声道:“那梅昕明明口出宁王之名……”
“放肆!”李承明目露厉色,甩袖呵斥道:“叔父英名怎能被尔等玷污!靳侍郎难道未听清朕刚才所言?”
天子之怒,众人无不敛眉伏跪。
靳南安呆愣在原地,被人拉了一把才慢慢跪下,半晌道:“微臣知罪。”
李承明略点点头,快步走下台阶将李守光扶起:“如此,便请叔父受累了。”
李守光忙避开他的半礼,恭敬垂首道:“天子有命,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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