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成都往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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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绿水,秋雨缠绵,一路无语,马车悠悠前行,出了成都府大约走了一个时辰,临近双流县的时候离歌笑忽然想起什么,说道:“然之,你父亲的坟冢依稀记得就在附近,能不能前去祭拜一下?”
杜青显然有些吃惊,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不想离大人还记得先父----”
离歌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路过成都府,趁还有机会不妨去一次。”
杜青沉吟片刻,点头答应了,于是一行人在不远的岔路口左转,大约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远山竹林之下渐渐显出一块坟地,前前后后不少墓冢,这里原是杜家的祖坟。
马车停下,众多校尉齐齐下马,揭开马车后帘,杜青走到车边想起背离歌笑,却见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走,于是杜青搀扶着离歌笑缓缓下了车,有小校展开黑布油伞站在两人身后,离歌笑推开油伞,吩咐所有校尉都在路口等着,只是和杜青两人缓缓穿过坟地,走到深处。
杜青停下脚步,离歌笑低头看去,墓前青松两颗,满目凄凉,坟前白色帷幔雨中萧瑟,杜公如柏之墓几个点漆大字触目惊心。
“然之,杜大人能有你这样的儿子足以告慰,而我若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也当欣慰---”
杜青神情凝重,转过身深深看着离歌笑,不知道此话从何而来。
“三年之前令尊上谷之战被高建成大军所围,你连夜前来中军血书求援,直到令尊最后战至一兵一卒直至战死我都没有出兵,是以你恨我,我不怪你,父母大仇,不报难安,我理解。”
杜青额头的青筋微微一浮,说道:“当年上谷一战父亲因战而死,若离大人愿意出兵救援,结局或许会不一样,然之心中有恨,只是昨夜见大人为除严世蕃身中剧毒,又怎敢趁人之危,一心只想送大人上峨眉,若大人毒伤可以治愈,下次再见大人,然之绝不会心慈手软。”
离歌笑浅笑,目光深远,“今日特地来杜公坟前,就是想将此事做个了结。”
“如何了结?”
“你杀了我就了结了----”离歌笑眼光幽怨,淡淡看着杜青。
杜青微微睁大眼睛,“什么?为什么?”
离歌笑慵懒一笑,“因为说到底终究是我欠你父亲的,你可以杀了我替你父亲报仇,这是你应得的,如今严世蕃死了我也无所牵挂,能再见到你也许真是天意如此。”话未说完,离歌笑已从腰间拔出柳叶刀,伸手递给杜青。
杜青眼前浮起一片迷雾,不解的看着离歌笑,“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当年你不愿出兵增援父亲,而是看着他战死,离大人在外平湖广,在内除奸党,你是英雄,是豪杰,可为什么当年你要这么做,我父亲是何等的义气甘云,身先士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若说你怕死,我不信,若说你有隐情,你为什么不解释。”
离歌笑脸色灰白,伸出手抚着青色碑石,淡淡说道:“结果就是你父亲死了,而我还活着,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过是个借口。”
杜青长长叹了口气,“几年情义,然之始终视你为兄长,只是----为什么----”
离歌笑抬起头,雨丝打湿了他的衣衫,神情沉重,疲倦说道:“我说了,然之,我都理解---”
杜青手腕一翻,刀锋凌厉,细雨纷飞,当年十六岁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大,招数纯熟,转瞬光芒之中,刀锋直直点在离歌笑胸口,微微裂开一道伤口,黑血慢慢渗出,染红了衣襟,杜青死死看着那道伤口,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刺下分毫。
将长刀狠狠扔到一边,杜青最终怒道:“你为什么不肯解释一下,到底为什么,上谷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歌笑看着杜青,凄然道:“无论如何解释,不过是给自己找借口---”他离歌笑只问成败,从不问是非对错,更不问因由,解释就是借口,只有弱者才替自己所作所为找理由找借口。
杜青痛恨自己,他既无法狠心杀了离歌笑,又无法得到真相,更无法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盛怒哀伤之下,他忽然脚勾了一下柳叶长刀,漫天雨丝淅淅沥沥,这一刻却如擂鼓一般敲打在杜青的心中,长刀落下,头断之时,既然自己如此无能为力,倒不如一了百了来的干净。
离歌笑心里一惊,手指握住一块碎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气力,将所剩无几的真气集在指尖,碎银叮当一声击在刀锋之上,裂成两截,落在杜青身后,离歌笑经络被真气狠狠一震,反推之下,摔在地上,闷声咳了许久,黑血残在唇边。
杜青心灰意冷,神情黯然,离歌笑心里一伤,终是不忍,勉力从怀里取出一个乌金色的窄匣,递给杜青,断断续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三年之前的冬至夜,我去你家喝酒,后来我和令尊在书房之中谈了许久?”
杜青接过乌金匣子,上书四个大字,“日月昭昭”,不解的看着离歌笑,听他提起三年前的冬至夜,似乎有些印象,依稀只记得那天大雪纷飞,离歌笑和父亲在衙门书房之中谈了许久,天亮才告辞,离歌笑走后,父亲常常彻夜不眠。
“当时高建成手下有四大罗汉,八大金刚,他们手中共握有民兵数十万,而我们的官兵总共不到三万,为了可以一次缴毁他们巢穴,我和你父亲想了很久,最终商定了一个计策,我们两人中的一个在湖南上谷吸引高建成大队兵力,而另一个前去高建成的巢穴绥阳烧了他的粮草,斩断他的命脉。
而为了保存实力前去吸引高建成的那个最多只能带两千人,两千人对几十万人,作为诱饵,必死无疑,于是我们开始争执,谁都想去做那个诱饵。无奈之下我们只能选择抓阄,于是最后是你父亲牺牲在了上谷。冬至当夜,我答应你父亲,无论如何一定保你平安,这也是为什么你父亲会让你前来找我求援,而我迟迟不应的原因,你父亲就是不想让你和他一起死在上谷,再后来我一直将你留在身边直到平乱结束,又保你做了成都府的锦衣卫同知,我知道这些都无法弥补你,但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为什么----当年你为什么不说?”
离歌笑半靠在地上,神情极其倦怠,“当年怕有细作,我们的计划知道的人多了会有所泄漏。正因为有了令尊的牺牲,我才能在绥阳县一举歼灭高建成数万之众,并且烧毁了其粮仓,绥阳大捷是整个湖广平乱的转折点,令尊功不可没。杜大人光明磊落一身正气,宁死不屈,我离歌笑佩服,若今日你想杀了我替你父亲报仇,我离歌笑绝不犹豫,本就是我欠你父亲的,当年若是我去做饵,恐怕大捷会来的更快。”
杜青心神恍惚,打开乌金匣子,只见一道白色卷轴搁在匣中,展开之后,熟悉笔迹映入眼帘,当年平乱风雨娓娓道来:
“吾子然之亲启,大敌当前难以平定,今父与离总兵商定一计,由在下前去上谷吸引敌兵,而离总兵率全军侧袭高贼巢穴,生死自有定数,落子无悔。
父杜如柏亲笔”
“可死,不可辱,你父亲是决计不会投降的,湖广一役你父亲才是真正的英雄----”离歌笑接着说道:“当日你父亲正是担心会有今天,特地写下此卷,埋于衙门后院的柏树之下,昨夜我让燕姑娘特地连找出,我本想若是死在你手里,你自会翻出这个长匣,真相了然,无论如何也算是对得起你父亲了。”
“离大人---”杜青望着手中卷轴,如失了方向的孩子,一脸茫然看着离歌笑,伸手想扶他起身,却忘了该怎么做。
离歌笑浅浅说道:“然之,你是个好孩子,不枉我当年教你一场,为人子女替父报仇,天经地义,更何况你宅心仁厚,并没有趁火打劫,痛下杀手,已实属不易。”
杜青只觉得羞愧难当,低下头,说道:“幸好没有冲动,否则就算死了,也没脸见父亲。”
沉默半晌,忽然树林外一阵雀鸟惊起,四散逃开,远处传来震天的马蹄声,杜青眉头一皱,猛然醒过神来,赶紧将卷轴放回长匣中,塞进怀里,伸手拖起离歌笑,反手背在身后,担心问道:“离爷,你有没有事---”
离歌笑淡然说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杜青丹田提气,飞身朝着墓地深处奔去,身手敏捷,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平和,“离爷,究竟什么人?”
自湖广平乱起,离歌笑在湖广地带就被称为离阎王,凶残成性,手段狠毒,但凡离歌笑到过的地方,乱军必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从未有过例外,他总是站在队伍的第一个,每场战役结束他的双手都会被鲜血染得通红,还有人说他来自九层地狱专门接人入地府。
沉思片刻,离歌笑神情肃穆,正色说道:“应该是高建成留在七霞山的残部,居然敢跑到成都府来闹事,当我这个离阎王真是白叫的---”
杜青皱眉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是回成都府,还是继续上峨眉?”
离歌笑过了半晌,淡淡说道:“然之,不用担心,接着跑,只要到了双流县路口就好了,我昨夜就已经让贺小梅去找丁小月,他们会带着保宁府的缇骑在那里接应我们,放心,高建成的余部一个都跑不了,你父亲的仇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过---”
离歌笑简单几句话只听得杜青后背生寒,他原本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思,若是真想置他于死地,只需要让贺小梅带缇骑守在这坟冢附近,到时自己哪怕有三头六臂也抵不过几百缇骑,想来离歌笑对自己仍是念着旧情,心里感动,脚下就跑的就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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