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安排
女孩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眼前这个已然长出白发的长辈。如同一汪池水一般干净的地方，那一团人影，仿佛一处污糟。
偏生她脸上也是毫无表情的。
林宗献楞在原地。
被她那样的眼睛注视，他甚至觉得自己满心的算计无所遁形。
爹爹，你也这么怀疑的吗？
林宗献沉默。
他当然不怀疑。
其实早在四年前，他就已经知道自己这女儿沦落到哪里了。
皇帝亲儿子流落在外，直到十岁才被找回来。这件事当年闹得满城风雨。
那皇子也经不住询问。甫一开口，就将自己住的那地方的人和事都供了个一干二净。
思绪重新回到面前着女儿身上时，林宗献的面色有些难堪。
直到苏裕和的神色逐渐有些失望，林宗献才终于张口说道：“怎么可能呢？只是如今京城里的百姓这般说，咱们也得给出解决办法。不能让局面就放在这里不去制止。”
他说着，走上前来，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若是你今日顺从着你娘的意见，将这林姓用下来了，不是他们也不会发出这种疑问了吗？”
他本以为这话说出来后，眼前的女子可以求他再入了林府。
然而，苏裕和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安静的书房里，这一声笑意突兀得令人意外。
若说原先她还不能确定这自己爹爹的想法，如今这话一出来，无疑不是在说，林府这两个主事其实是一条心。
她那母亲，想的是林府的荣辱。
这父亲，想的是同样如是。
只不过一个将希望寄托在了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身上，一个则更看重自己。
所以，林宗献说这些的最终目的，其实并不是为了让她认亲。
纯粹是，林府因为她的回来，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那可真是太不幸了。
苏裕和掩藏住眼底了悟的笑意——她希望这件事闹得更大些。
女子抬起头，将脸上的表情重新恢复到原先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着处处都为自己好的爹爹，开口说道：“爹爹，我已经不再是凭着言语才能判断别人对我的好坏的年纪了。您下午叫了我过来，虽看着和睦，却也流于表面。都说人心隔肚皮，咱们虽是父女，却也十几年未曾见过。”
她觉得和眼前这人虚与委蛇实在是费事，原先矮下去的身子也直立了起来。
“明年我就及笄了。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你们都未曾找过我，所以，其实在您的心里，认不认我，也不是那么重要吧。”
她看着这年过四十的男人。他鬓角斑白，脸虽未有颓态，依稀能从五官辨认出年少的俊朗。可面上已见不到年少的意气风发了。
甚至看着有些萎靡。
苏裕和实在想不到，这位父亲，年轻的时候到底做出来一副怎样的假象，将自己的姨娘骗得团团转。
“如果您找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我会把它处理好的。
“您觉得呢？”
林宗献只能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温文尔雅地笑着，明明说着满口的拒绝，可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她一面拒绝着他，一面又表达出她会帮林府度过言语压力。
这……
苏裕和行了一个礼，再施加了些压力：“林府如今愿意留我在府上，给些吃穿用度，裕和已经很满意了。若是，您跟夫人真的不愿留我，我再找旁处也是可以的。”
林宗献一愣。
苏裕和的余光里，男人的面色有些发红。
“不是的不是的。哪有让亲生女儿不住府里住在外面的道理。”林宗献这般说着，上前走了一步，慌忙找补，“只是京城里的这些传言，实在是有些不太好听。”
“好听不好听的，不过是旁人说的。若是父亲实在在意，”苏裕和说到这儿，顿了顿，“裕和露一面，便什么都解决了。”
本来她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可露面与否，于林家二老来说，只是个选择。
到底林府是只推一个，还是两个都推出去的选择。
然而对于她自己，却是个在京城活命的机会。
若是不说明白，就连赌的机会都没了。
空气有一瞬寂静。
“好吧。既然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林宗献知道跟她说不明白，便转身看向窗外。
丝毫不觉自己转移话题的生硬。
临近晚上。
天已泛红。
“不过你既然已经回了林家，不管想不想认，你都是我林家的嫡女。府上东边有个藤溪院。一直以来并未着人居住。刚刚我吩咐了下人去收拾，如今想来已然是收拾好了。”
似乎是怕苏裕和拒绝，他解释道：“那儿是主院的地方，离前厅也近些。正好和你那位妹妹院子挨着，想来你们相互照看也容易些。”
那位妹妹。
苏裕和面上微笑：“这样也好。”
她跟这一家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虽然有些遗憾和苦恼，可……她会和那位妹妹相互照看的。
微微勾起来的唇角下，隐藏着一些让人看不明白的笑意。
—
待苏裕和回去跟云安解释清楚，二人便在随之过来的小厮帮助下，搬到了另一边的院子。
又选了两个丫鬟，这才彻底安顿下来。
院里多了个小厨房。选丫鬟的时候云安专门选了个会做饭的。名叫穗禾。身世清白。
父母曾在临近的城里开了座酒楼，后来惹了达官贵人，落了个头身两处的下场。
还有个名唤柳棉。
母亲早年去世，父亲今年刚死。十四岁，明年就可以说亲了，然而家中突变，还带了个弟弟。
心术正不正的另说，毕竟着送来的人说不准就是那林家夫妇的眼线。
手脚勤快点苏裕和就感恩戴德了。
—
宋姨娘第二天早早的就离了府。
苏裕和去报到的时候正好扑了个空。
彼时她刚吃过早饭。
云安大早上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些米和菜，正好检验了一下那穗禾的厨艺。
苏裕和摸着肚子站在宋姨娘的院子里——不得不说，还不错。
院里的嬷嬷见她早早来了，脸上的笑颇有些欣慰：“小姐在这边等待一会儿便好。主子一会儿就回来了。”
于是苏裕和坐在屋里她们常一起吃饭的桌子旁，一眼就能看见门口的动向。
过了辰时，院子外面才传来宋姨娘和人交谈的声音。
脚步声很杂，呼吸声也多。她从那凳子上站起来，探着脑袋看向院子门口。不过是抬眼的工夫，眼前便出现了三个脑袋。
为首的那个，就是宋姨娘。
“我本想着再让你休息一会儿，等人都齐了再去喊你。没想到你自己来了。”
她见这姑娘已经到了，脸上笑着跟她寒暄了两句。
这才指着身后跟着的两个女子介绍道：“为了让你多学点东西，一大早我便去拜访了这两位相好。”
扭过身子，后面那两个女子笑得和蔼：“这位是访月楼的刘妈妈。这位是摘星阁的薛嬷嬷。”
“访月楼我就不用说了吧。京城里最大的歌舞坊。刘妈妈是里面数一数二的教习。”
那刘妈妈摇了摇头：“不敢不敢。”
苏裕和笑着点头应下。
宋绾榆便介绍另一个：“摘星阁，专门配合皇宫训练女子礼仪的地方。我只能勉强教你一些基础的。可更深层的礼仪，还是需要更专业的人来。”
之前她有和苏裕和讲过，从来的惯例是，这世家女子礼仪确实典雅精致。然而若是到了皇宫里，还要再仔细学习月余，方有做嫔妃的机会。
故而，她这是在将自己引到一个极端。
还未来得及询问，宋姨娘又继续说道：“以后，你每天上午跟着薛嬷嬷学礼仪。下午跟着刘妈妈学舞蹈。晚上刘妈妈会专门给你开小灶，教你学武。”
“……学武？！”
“是。”
宋绾榆语气有些无奈：“京城里传的那些流言想必你那父亲已经告诉你了。这从今以后，你就是整个京城的饭后谈资。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手无缚鸡之力可不行。”
她说着，似乎怕苏裕和拒绝，又继续补充：“我可是听说，你之前在那村子里也算是个小霸王，除了那几个刺头，没人敢欺负你。所以，让嬷嬷顺便教你学学武。将来若是被人陷害，也有一技傍身。”
苏裕和：“……”
完了，她是个刺头的事儿瞒不住了。
默了默，苏裕和砸了咂嘴。
这好像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将来会遭遇什么东西？
不就是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还用得着跟人打架？
“不过说归说，”姨娘见她不说话，以为是慌了，便试图宽慰，“自你到京城那日起，其实对城中女子的战帖就已经下来了。”
现在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未雨绸缪。
毕竟宋绾榆还指望着她带来荣华富贵呢。
她拉着苏裕和走进屋子。
窗户和门虽然没关，墙体却能隔绝外面众人的视线。只有两个人的环境，连带着苏裕和的心里也认真起来。
宋绾榆面色板正，说话声音很小：“这两天你多注意一下。林宗献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毕竟也是在京城的职务。故而咱们林府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入那些达官贵人的眼睛里。”
“他们不会沉下心等你在大场合露面的。估计请帖这两日就会送来一份。你接到以后，立马过来跟我说一声。”
她之所以如此严阵以待，可不仅仅是为了苏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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