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空白
蒋乐窈笑了。
其实这本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刚刚那何明姝让她叫姐姐，这人没叫。她让叫姐姐，却是给叫了。
那不说明在她心里自己比较重要吗？
她看她给面子，愈发觉得自己决定坐这边是正确的。便也乐得继续说下去：“我听闻你才来京城一个月。不知道在这边住的可还习惯？”
苏裕和微笑：“尚可。”
重不重要的不知道，她只觉得这人话多。
那姐姐二字都放在话的末尾了，后面又不是什么需要打招呼的场景，她不喊一声姐姐，就过于明显了。
只是这些真实想法那蒋乐窈也不知道，面上依旧笑得和蔼。
她是个文人出身的女子。向来瞧不起那些武官家的小姐。只是这话也不能乱说。就算是看不起，也不能表现出来。
那些个屠夫武将家的女子，一点礼仪规范都不懂的。每每聚在一起，便只顾着在那边叽叽喳喳说着各自的家事，像个泼妇，嘴巴都跟把不住门似的。
一个个粗鲁得不能行，平日里也不见优雅。
委实是俗套。
蒋乐窈脸上的笑意愈发真诚。
包括那个林宿鸢。
整个人娇气得不行。天天惹急了她就开始甩脸色。看着好像是知礼守礼，可禁不住细看。说上两句话就能漏了馅。
还是这位妹妹好。
她这般想着，就连看苏裕和的眼神也变成了看可敬的后辈那般——甚至比她还要好些。
“我听闻你这名字，是你那养父母起的？可确有其事？”
苏裕和点了点头：“有的。”
她养父母姓苏。本来买她的时候，是成亲五年来一直一无所出。后来直到她长到七岁，才生下了他们夫妻两个第一个儿子。
从此待遇天差地别。
要不然，她最后也不会被那恶霸买走成了冤魂。
她眸色暗了暗。
蒋乐窈见她说的话少，也不恼，只当她是到了个陌生的地方，少说少错。
心里对她愈发亲近。
二人又说了几句，就见众位女子都四散开来。
蒋乐窈瞬势逮住一个询问，方知命题是从着院子里任找一物作诗。
回来后，看着将目光探过来的女子，将询问到的题目告诉了她。
苏裕和站起来。
“我跟你一起吧。”蒋乐窈跟在她身边。她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保持的距离恰到好处。
不会遭人厌烦，也不会让人觉得有所冒犯。
见苏裕和微微点了一下头。
女孩有些窃喜，拉扯着她走开。
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落入一旁一直观察着这边的林宿鸢的眼睛里。她原先坐在苏裕和旁边，如今站起来久久未动，眼睛里情绪翻腾。
众人都在找寻素材，无人注意她们之间的波流暗涌。
等苏裕和重新再见到林宿鸢时，女孩正与何明姝站在亭边树下。两个人肩并肩站着，背对众人。
似乎在交流什么。
苏裕和拧眉。
不知道那林宿鸢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身侧的蒋乐窈领着她，在这个园子里转。见到她一直盯着一个地方，以为是羡慕畅往，便停下了脚步说道：“这园子虽是好看，但过于坦率直白，非要把那贵气金钱贴在自己脸上，昭告所有人。还不如我家园子。”
苏裕和一愣。
回过神来。
这话是可以说的吗？
蒋乐窈以为她好奇，便拉扯着她往人少的地方去，一边走一边跟她说自己家里的园子。苏裕和虽并不太感兴趣，但闲着也是闲着，便听着她唠。
后来不知怎的就讲到了诗词格律。
女子夸夸其谈。从古往今来的诗人一直讲到前朝文人。后来又对当代的那些诗人针砭时弊。谁都能评论一二。
苏裕和听不懂。
只是觉得很厉害。这蒋乐窈不愧是文官的孩子，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净说些听不明白的话。
她一边应和一边抬头。
二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一处石头堆旁。这儿本就地势稍高，如今抬起头，整个园子的景象与事物一览无余。
好久都没再注意过的何明姝与林宿鸢二人，仍旧站在她们刚刚坐下的地方。
苏裕和远远地瞧见那何明姝脸上有些不耐的神色。
那女子叫了个丫鬟，将一直在自己身边的林宿鸢拦住。
苏裕和正要继续看下去，耳边蒋乐窈似乎想教她识字。
“诶，苏妹妹，你要不要拿些书回去看？看不懂也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苏裕和从思绪里抽出身，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敷衍道：“我还是先识字吧。如今我大字不识几个，直接去看那些圣贤书，还没学会走呢，就先去学跑了。这怎么能行呢？”
蒋乐窈有些无奈：“那好吧。”
只是话音刚落，那女子脸上的表情又重新开心起来：“我可以先给你一本书，你先看着。遇见不会的字就写信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苏裕和笑着应了一声。
眼神却再次到了不远处的何明姝身上。
那女子一直走到花园门口的地方，跟不知何时站在那儿的一个丫鬟说了两句话。
因为隔得太远，满耳又是蒋乐窈的声音，她也听不清那两个人在交流些什么。阳光又刺眼，甚至连表情都看不见。
耳边，蒋乐窈还在问：“你会作诗吗？”
苏裕和摇了摇头：“不会。”
“那你想好写什么了吗？”
“没有。”
她本来就什么都不会，这会儿反而不紧张了。
之前在戚州的时候，村子里的小孩经常拽着那些咬文嚼字的官人嘲笑。遇见个从学堂里放学回来的，还要百般嘲讽。
苏裕和那时候虽不和那些小孩一起，却也一直冷眼旁观。
毕竟女子学习无用。她也不知道读书能够做什么。
她习惯了冷眼旁观，如今身陷局中，便也有着一种不知结果为何的孤勇。
躺平的孤勇。
反正大不了就是被人嘲笑。
想当初她被人侮辱都能持续不断忍两年，这点算什么。
她没注意到自己的情绪的变动。
一旁的蒋乐窈反而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
她心里一个激灵。轻拍女孩的肩膀：“苏裕和，你没事吧？”
苏裕和猛然惊醒。
注意到自己刚刚的想法后，她缓缓眨动几下眼睛，将原先的情绪掩埋。
“我没事。”
她说着，见不远处的何明姝已经从门口那个地方回来，招呼着大家集合了。便侧头看向一旁的蒋乐窈。
“准备回吧。那边准备作诗了。”
—
二人重新回了位置。
整个园子恢复了寂静。
暖风和日里，一群鲜衣女子围坐在一起，提着毛笔奋笔疾书。
看着养眼又和睦。
苏裕和什么都没写。
她甚至连笔都没拿起来，只是端坐在地上。继续啃着面前放着的那盘糕点。
末了，似乎是觉得她吃得委实香，一旁那蒋乐窈将原先放在她桌子上的糕点也往这边推了推。
苏裕和侧头看她。
视线瞟到她写的那排小子上。
虽然她不识字，但是这字写得好赖还是能认出来的。
她收回视线。
又往右面瞟了一眼。
那边的白色纸张上写了两排字。林宿鸢正咬着笔杆，思索接下来要写些什么。
那林侍郎也是个文官，林宿鸢也向来心气高。
想起上一世死后知道的那些事件始末——若是林宿鸢当真心无城府胸无点墨，最终也不可能有好的结果。
故而，这上面写的诗肯定不会差。甚至可能还写得极好。
苏裕和浅浅地翻了个白眼。
所有的白纸交上去后，何明姝翻看了所有的纸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裕和直觉她在翻看前，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她微微敛了神色。
既然大字不识一个，总不能滥竽充数不懂装懂。蒋乐窈在书写结束之后，还轻声凑过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苏裕和以为这是作弊。
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不会就是不会，有什么可丢人的。
于是当前面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哟，苏妹妹怎么一个字都没写啊？”的时候，苏裕和并未表现出极大的难堪。
她甚至神色如常地看了过去。
并找到了说话的那人是谁。
谁家的女儿已经记不得了，苏裕和也不知是要感慨自己还未动作身先火，还是要可怜自己成了这些女子们的活靶子。
她将嘴里最后一点残渣咽下。
正要说话，身边的蒋乐窈突然就替她开了口：“众位姐姐妹妹们也知道，苏妹妹是前个月刚刚回到京城的。咱们皆从小受到熏陶，耳濡目染。可她不一样。”
“若是在纸张上乱写，怕是愈发显得可笑。故而，我为她出了个主意，便是不写。”
苏裕和愣了一下。
得，不写又成了个主意了。
原来不是下下之策，而是斟酌以后的最好结果。
果然，文人的嘴巴，就算是屎也能给说成香的。
她抿了一下唇角。
粗鄙之语，说出来委实畅快。
见没自己什么事了，苏裕和继续吃着到嘴边的糕点。
那边的蒋乐窈跟众人辩论完，坐下来后，见到她还在小口小口吃着糕点，也不说话，就托着脑袋坐在一旁。
歪着脑袋看她。
视线温和又痴迷。
那身纸黄色的衣服在阳光下发出雅致的光。不显俗气，又足够引人注目。
苏裕和被她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终于在吃完了最后一口后，抬头看向了她：“看我做什么？”
女子说话不经大脑：“你好看。”
苏裕和一噎。
似乎是觉察到自己的话里有些不妥，那蒋乐窈坐直身子，一把将女子正要拿下一块糕点的手排掉：“别吃了。”
对上女子探究的视线，蒋乐窈开口说道：“我刚刚跟那些人说过了，你不会作诗，便让她们将那张白纸重新给你。若是你能拿那张白纸画出花儿来，便允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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