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宁时微吃东西时温柔浅慢，确实如同一只乖顺的小雀。她凑得近的时候，气息吐在手心中有唇齿相碰若即若离的错觉。

        颜璟便又喂了她一只，一边手指拂弄了一会儿她的头发，宁时微有一头长而浓密的头发，像流瀑一般，解开时能够披散一地。

        这么一头头发就需要宫人精心打理，午后歇息时趴在玉榻上，一日三篾，各梳千下，才有这般浓密如云的乌发。

        颜璟来了雅兴，嘱咐人把梳子取出来。

        缠枝牡丹纹细齿梳搁在漆盒中，恰好是主人最爱的那枚。颜璟要伸手去取，捧着漆盒的宫女却被裙子绊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宫女好险没摔倒，盘中的玉梳却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宫女面色惨白地磕头认错，一众宫女也跟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起身。

        颜璟有头疾，因而脾气不太好，动辄打杀下人。更不要说宁时微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舍不得伤掉一根头发丝。

        某次有个丫鬟把宁时微戴在额头上的珠子偷拿来玩，被他发现后就被诛了全家。后来就不敢有人来伺候宁时微了，虽然总有赏赐，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不是谁都有胆量来做的。

        颜璟脸色沉下来，正要发难，手背却拂上一双细细柔软的手，他发现是宁时微，便笑问道，“微微，你怎么对这些卑贱的奴婢这么多怜悯。”

        宁时微叹气说，“舅舅，我才熏的栀子花香，这是最后一炉，你非得糟蹋它让我不开心？”

        颜璟纵容道，“那你说要怎么罚？”

        宁时微道，“不沾血腥味儿的方法多得是，饿死也好，吊死也罢，何必让这长乐殿里白白染上晦气。”

        颜璟叹气，“你总有这么多的话来教训我。”

        这便是应了她的话，颜璟看着地上碎玉却有些扫兴，让人从库房中另挑选玉梳送来，并摆驾离开。

        宁时微柔弱笑道，“我送送您罢。”

        送至殿外颜璟就不让她多走，现在天还有些冷，她又穿着薄衫，宁时微体弱，去年就因为染了寒疾缠绵病榻，差点没熬过去。

        宁时微行礼后并不肯走，一双明丽的眼眸含情遥遥目送一行车架远去。

        等人走后，她方低头垂下长长的睫毛，站在台阶上撑着伞伶仃像雨后孤零零的荷花，花瓣被打得七零八落，苟延残喘最后的生机。

        但等到再抬起头时，她又成那个傲慢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了，仿佛刚才的景象都是错觉。

        小荷不愿细想，打了个哆嗦走过去体贴地替她提起裙摆道，“殿下，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天气如此寒冷，着凉便要吃姜汤。况且您不是最爱这件衣服，若弄脏了还怎么穿。”

        宁时微不在意地推开她的手道，“脏了就脏了，明年不是还有？”

        小荷觉得有些可惜，但她新来伺候宁时微几月，算不得她心腹，因此不敢再劝。

        第二日，小荷没再在长乐宫里见过那位贴身宫女，虽说一朝身死，免除了被诛九族之祸却并非不是好事。而她从前饲养过的那条大黄狗也不知所踪，大约忠犬护主，也跟随主人一道离世。

        小荷家里有七八个弟妹要养，不然如何会到长乐宫中伺候，一时间也心有戚戚。

        不知是不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宁时微总是容易困乏，夜里又多梦，一时梦见羽毛美丽的云雀在笼子中哀鸣，一时又梦见她被淹死在落花中无法喘息。太医看过后未发现丝毫端倪，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宁时微提不起力气，时间不知不觉竟然到了新帝选妃的时候。

        新帝是宁时微同母异父的亲弟弟，今年才十四岁，宁时微和这个弟弟不熟，自他十岁后就远远看过几面，知道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听人说新帝聪慧灵秀，应当会成为一代明君。

        但谣言毕竟只是谣言，要在权势滔天的摄政王之下当明君，大概比立地成佛骨灰烧成舍利子还要难。

        宁时微不由想起弟弟幼时的模样，其实弟弟以前是很软弱的。母亲生下他后把他藏在柜子里养，节省下自己的饭食给他吃，从不让他见人，让他变成小老鼠一样的习性。

        记忆中弟弟总爱苍白着一张脸躲在帷幕后怯生生看人，说话声大一些就能把他吓到从凳子上跌下去。

        宁时微看他可怜，就揽着袖子用筷子替他挟菜，告诉他自己是姐姐。

        弟弟露出茫然的表情，嚼了几口，含着饭一起吞下去。

        后来第二次见面，他对她的态度就亲近得多，会张口喊她“姐姐”，还主动留她吃饭。

        宁时微知道大约是他宫里的人指点过他，让他多与自己亲近，可惜这种亲近十分流于表面。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弟弟成为皇帝，两人已经成年，弟弟忙于学习政务，和她见面的机会越发少得可怜。每次见面更加亲昵，弟弟喜爱她，时常用柔软的声音喊她姐姐，亲亲密密挨着她撒娇。

        宁时微偶尔想起年少的自己，偶尔通过弟弟那张怯懦的脸上想起死去的母亲，态度不由柔软许多，嘱咐人多做了他喜欢吃的饭菜，也好到时候留食。

        到了正午，用过午食，弟弟的御驾到了长乐宫里。

        弟弟长得很白，比他实际的年纪更显小，穿着一身金黄色的龙袍，头上戴着比他头颅还大的冠冕，拘束又端正地坐在对面的软榻上。

        宁时微却想到颜璟昨日也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内衫，上面绣着四个爪子张牙舞爪的龙。

        她顿了顿，到底没开口。

        弟弟小声喊她姐姐，询问她近况。

        宁时微懒洋洋道，“还能怎么样呢，不算多好，也不算多坏。”

        她说话时斜靠在宫女身上，任由两三个宫女在她身后用篦子沾着桂花水替她梳理。

        宁时微头发自十岁后就没剪过，垂落在软榻上，又黑又密。

        香气落得满殿都是，弟弟似乎有些拘束，不安地垂着眸子，不敢看她，更不敢和她对视。

        先帝晚年十分荒唐，爱好玩乐，后宫里美人如云，弟弟却性格克制，到今年依然没有女人。

        宁时微看他这模样，倏然笑了一声，把弟弟笑得两颊通红。

        她懒散道，“你这样害羞，以后要怎么和皇后相处呢。”

        弟弟讷讷说，“自然与卿齐眉举案，相敬如宾。”

        宁时微忍不住又笑起来。弟弟的父母都是多情放纵的人，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像他们。

        弟弟便不服气质问为何笑他，是否觉得他言语可笑。

        宁时微摇头叹气，她不是觉得可笑，只是觉得有些单纯可爱而已。

        弟弟便问她以后想嫁给何人。

        宁时微笑了笑，“嫁个普通人。”

        弟弟听完她的话忽然哭起来。

        宁时微一时间愣了，茫然地看着他，手心抓着的帕子，小声而无措地问，“你哭什么呢？”

        少年人哭得涕泗横流，头发凌乱，“您想要我去死吗。”

        他哭得越来越大声，仿佛担心宁时微不肯答应似的抱住她的裙角，低泣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嫁给他呢，我真的还想活着。”

        宁时微不知为何有些失望，又有些解脱。

        弟弟是母亲亲手交到她手里的，母亲死的时候，已经很重的病了，她躲在深宫中不肯见人，谁都不见，除了宁时微。

        当初美丽到不可方物的女人像一朵开败的栀子花，形容枯槁，散发着颓唐又醉人的香气，干枯的手死死抓着她的手腕。

        她的眼睛失去焦距，嘴里不住念叨着“微微”。

        “微微，要好好照顾弟弟。”

        “微微，让弟弟活下去。”

        “他年纪那么小，他们会杀了他的。”

        宁时微垂头看着她几近陌生的容貌，“那我呢？”

        女人睁着眼睛。

        宁时微茫然地捂着嘴唇哭起来，空荡荡的大殿中飘散着奇怪的药味，混合着将死之人身上的臭气，像一樽将要钉死的沉沉棺木。宁时微第一次知道死人的味道如此古怪，她这样曾经傲慢到不可一世的女人也无法例外。

        她又问她，“那我呢？”

        女人依旧没回答她，她松开手指中的玉佩垂落在地，她已经死了。

        或许她心里早就有答案。

        她们这样美丽而高贵的女人，总是能在深宫中活下去，只是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而已。

        或者说，那根本算不上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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