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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五味杂陈的“千禧年”


对于父亲的拳头,时薇也领教过多次。

        并非像其他家长打骂孩子时抬手拍拍屁股罚个站那么简单。父亲的拳头曾一度打哑了时薇三年喊他“爸爸”的声音……

        那还是在千禧年的除夕。

        父母卧室里,电视上播放着新年的钟声敲响,主持人热情洋溢地恭贺着新春。公元进入到了时薇六年级思想课课本上经常提到的“21世纪”。

        此刻的时薇早已睡着。

        往年过年,她都是跟着小伙伴们满村疯跑串门,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村子里黑夜如白昼般热闹。

        但这一年不行,这是奶奶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

        按当地风俗,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所有亲友都会到家里来拜“新”年。

        时薇理解的这个“新”年,是新丧之年,也是辞旧迎新的新年。

        忙活了一天,到了晚上事情都已收拾停当,看着满屋为纪念奶奶而预设的坐席用的座椅板凳,时薇仿佛看到奶奶出殡前满屋亲友前来吊唁的场景,自然也没什么心情外出戏耍了,因此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

        睡到后半夜,时薇被鞭炮声吵醒。家里的灯依旧大亮着。这是民俗——听说除夕夜家里亮着灯是为了财神爷进家门的时候能看清路。

        时薇觉得太亮了。

        近两年家里才通上了电。时薇想起自己刚转学到乡下时,路上贪玩到放学不先回自己家倒是跟着小伙伴们去串门,每每玩到奶奶站在家门口的禾场高声呼喊她的名字了再回家吃饭,吃完饭才开始写作业。那时往往天已擦黑,奶奶就点起床头的煤油灯,在外面再罩起一个玻璃罩子。这样,灯芯就不会被窗户外透进的风和骤然而起的动作,惊动得摇摇晃晃忽明忽暗了。

        有一回时薇写着字,作业很多,写到了很晚,不识字的奶奶偎在床上看着时薇边写边打哈欠,提醒她,“下次回家就先把作业写完了再玩,养成个好习惯。你看你,白天不知更,夜晚点油灯。”

        时薇听完不解,“什么意思啊?”

        奶奶笑起来:“就是说你白天亮亮堂堂时光顾着去玩,不写作业,晚上记起来写作业还要点起油灯写。”

        奶奶这样的俗言俚语还有很多——

        六年级的冬天,时薇手冻了。时薇担心:每天手还带着手套呢都给冻了,那脸上什么都没有要是把脸冻了怎么办?

        奶奶听到时薇的担心,抬起大大的干皱的手放到时薇的脸上揉搓,边搓边说:“热不死的屁股,冻不死的脸。”

        时薇觉得有趣,笑起来,想知道这句话更细的意思。

        “你看每个人的屁股都被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哪怕是三伏天还穿着裤子呢,也没捂坏;脸一年四季无遮无盖,三九天也没见谁把脸冻掉了呀!”奶奶倒是耐着性子一句一句解答。

        时薇哈哈大笑起来。

        在小小的时薇眼里,奶奶的话匣子里有很多旧时的话,奶奶每说起过去的日子,就会说:“往回……”

        “往回”这两个字不是时薇语文课本里的“以前”、“过去”、“曾经”。听到奶奶念叨起“往回”,时薇就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像电视剧里拍出来的曾经的岁月。“往回”里的奶奶有最天真的趣事,有最美好的青春、有最充实的日子,也有最撕心裂肺的失去。

        奶奶一生生育过九个孩子。有因农活劳累流产的,也有养了几岁遇到了天花、脑膜炎没有救治过来的,最后剩下了最小的两个孩子,父亲是老小,也因此格外被奶奶的婆婆、父亲的祖母溺爱。

        记得一次奶奶说起什么,笑言“往回的媳妇都怕婆婆,看到婆婆了都贴墙走,婆婆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呢是婆婆怕媳妇,深怕哪里做不好惹得媳妇不高兴。”

        怕婆婆又怕媳妇的奶奶似乎确实生不逢时,所以格外擅于去成全别人而屈就自己。她没上过学,不识得字,不会说漂亮的清雅的话,却总能用最朴实的话让时薇不仅理解时间的可贵、做事要有条理性还会教时薇无须为未发生的事情过分担心。

        时薇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着屋外的爆竹声。睡在奶奶走时的床上,时薇不觉得害怕。就这么一出一出地想着奶奶停不下来。

        她还想起奶奶临走前二十多天,身体非常虚弱,等时薇小升初考试考完就提出回老家。

        她第一次向儿子媳妇很固执的提要求。她说知道活不长了,不知道哪天死,但死也要死在老家,不能变成孤魂野鬼,到时候找不到爷爷。

        时薇父母执拗不过她,看她确实也时日无多的样子,便找人借来板车,连着被褥一道把奶奶抬进板车。父亲拖着板车往老家走,时薇和母亲一道在后面推。好在不是山路,只是路途不是十分近便。

        那一路太阳很大,但天气还不算很热,奶奶甚至还盖着被褥,板车里的她始终闭着眼睛不发一言。回到家奶奶也是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力气起来过。

        时薇睹物思人,醒过后又怔怔地想了这许多,就再也睡不着了。

        时薇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了褥子底下,探了探。她记得奶奶枕头处的被褥下总是放有一把菜刀。生了厚厚的锈。时薇以为是什么迷信说法,当初问过奶奶,奶奶只说是为了防强盗。

        彼时时薇虽小,可她也明白家里被父亲败得已然是吃米都得外借的光景,强盗再怎么贪得无厌又如何会光顾这样的人家呢?

        什么都没有。

        想是当时被当作奶奶的遗物烧的烧,扔的扔了。

        再想想,那么多个日日夜夜里,奶奶都是一个人守着这个老宅,她应该也会害怕,虽然没有强盗光顾,但是她还是需要一件护身符壮胆。念及此,时薇感到心都揪着疼,手紧紧地攥着床褥下铺垫的干稻草,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初一早上五点不到,父亲就出方了。

        把鞭炮摆放得顺直或者绕成个大圈,放之前再仔细检查有无纰漏。

        老一辈人说鞭炮要是中途放断了会不吉利,这一年家里要出大事。所以每年出方,父亲为求稳妥还会再次叮嘱身旁的人不要乱走动也不要说些不吉利的话后,这才点火。等一地的爆竹炸完才叫完成出方。

        有的人家是晚上12点一过就放,有的是什么时候要去睡了就什么时候放,有的是麻将什么时候散场就什么时候回家放。父亲大多是天蒙蒙亮的时候放,放完就去洗漱。收拾完,兜里再放些能够得上见人就发的烟才出门挨家挨户拜年去。

        今年特殊,因为初一所有亲友要来拜年,所以主家要在初一这一天办几桌流水席款待上门拜新年的亲友。

        下厨的掌勺大师傅早两天就把食材采买好,该预制的菜也提前预制好了。天还未亮,师傅就来生炉子准备宴席了。本家的伯母婶子们会在晚些时候过来帮厨和上菜。

        时薇没有像往年一样,随父亲一道去村里拜年,她要留在家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装装果盘,归置桌椅,来客了再帮忙倒到茶水什么的。

        家门口的鞭炮声再次响起,预示着来拜新年的亲友到家门口了。

        每每门口有鞭炮声,父亲就出门迎客,相互道着“新年好”。寒暄几句父亲再依次根据身份安排合适的坐席位置。孩子的舅舅姑父一辈的坐在主席位,主席位上又根据大小远近排序,正北正南为尊,东西两向为次尊,其他桌席就按相熟度安排,便于大家家长里短交流。

        农村里办酒席油水大、客人路上赶路要时间,所以一般早饭吃得晚,一天只吃两顿。一顿是上午9点左右,吃吃饭,喝喝酒能耗到近11点,第二顿就是下午4点,吃完就各回各家了。

        新丧的流水席也这样安排。

        热闹的酒席与门上白底黑字的对联形成视觉与情绪上的反差,但这都不足与外人道也。新年新气象,大家在新年的第一天开怀畅饮,亲热地说笑,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生活的热爱。这热闹不属于时薇,她觉得这个年过得像在做梦一样不真实。

        终于送走了最后几位客人,父亲带着些微醉意拿着母亲早已准备好的工钱给大师傅,对大师傅说着“辛苦了,饭菜的味道很好”之类的客气话,大师傅也客套几句,接过钱笑着作了个揖,转身骑上三轮车,拖着他的一套锅碗瓢盆等物件就走了。

        家里安静下来,母亲收拾着没被安置好的各种残局,父亲不胜酒力倒头就去睡了。时薇百无聊奈地拿出所剩不多的寒假作业开始做题。

        一天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过去了。

        大年初二一早,时薇就同父母一道出发去外婆家。拎了别人来拜年时拿过来的一提酒当拜年礼。

        每年过年都是这样,亲戚之间互相送些礼,然后不管是八宝粥还是橘子罐头,还是什么没见过的奶,母亲都会原封不动的放到一处,等去别人家拜年的时候再根据对方送礼的轻重和类别回送些礼。

        礼自然会提前自备几样,但多数都是这样你拿到我家,我拎到他家的循环使用,等到年过完了,家里剩下些什么,时薇才会有权限去决定打开还是不打开。

        父亲蹬着自行车载着母亲和时薇。时薇大了,母亲自然是抱不动的,她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又因为长高不少,坐在前面有时候会影响父亲看路,所以不免要驼着背前倾在把手中间做匍匐式。

        路上,时薇听见母亲叮嘱父亲,“今天去了后,火气不好就不要把牌打大了,小玩一下,打发打发时间就行了,过完年娃又要交学费了,哪哪都要花钱。”

        父亲不悦,“还没开始打呢,就说火气不好、火气不好!真不想听你说话,晦气得很!”

        母亲便闭嘴。

        临出门前母亲就给了父亲200块,有零有整的。她自己也悄悄瞒着父亲揣了400多块。奶奶不在,年前家里的大小事宜都是她一个人忙活,忙得有些日子没打麻将了,她也期待有个好心情能好好打打牌乐呵乐呵。且她自认为自己的牌技尚可,至少有输的苗头时,她会及时止损,不再上桌。

        快到外婆家了,时薇伏在把手上远远地望见舅舅舅妈正站在门前迎客。他们在县里居住,也就过年的时候在老家住些日子。时薇和这些表亲一年也难得见上几面。禾场上还停放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时薇知道,姨妈家已经到了。时薇家住得不算远,但是因为骑自行车的缘故,总慢于住在镇上骑摩托车去外婆家的姨妈家。

        进到外公外婆家的禾场上,就看到她所预想的一众人都站在屋檐下晒着太阳、说着话或坐或站着。

        早上雾大,这会儿太阳也大,雾散了可南方的湿冷让家里家外一样的温度。

        时薇从自行车上溜下来拘谨地分别喊了外公外婆姨父姨妈舅舅舅妈表哥表姐们。父母停好车也分别打着招呼,虽然前一天才跟亲戚们在家见过,但是上别人家拜年还是要像没有见过一样说着“新年好”,这年就算拜上了。

        几个小姨们也陆续拖家带口的来了,他们都是住在县城,最普通的工薪阶层,但谈吐气度已然自带一副城里人的优越感。他们的孩子也说着去超市或者游乐场之类的话,超市时薇知道,是那种非常大的小卖部,镇上没有,镇上的全是一溜的小卖部,大大小小,最大的小卖部也没有县城里超市的一层大,何况超市有2、3层呢。

        时薇每次和他们打完招呼后多数都会听表亲们的聊天内容,有插得上话的时候时薇会说上几句,慢慢地他们的话题变了,开始围绕着电视剧情或者外公外婆家野地里一些事情,这样时薇就更能和他们融入到一起了。

        时薇从来都知道自己是慢热性子的人,也从来都知道慢热的自己并不真是慢热,只是成长背景的不同就算想即时融入仍不免觉得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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