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放花灯
太液池连着平城城内几条主要河道，池水汇入河道后，一并灌入蜿蜒悠长的黄河，而后一路向东奔腾而去。
宫中也就只有花朝节这日，宫女、太监们可以在太液池放花灯许愿，让心愿可以顺着太液池的池水自由的漂出幽邃森严的大明宫。
等待放花灯的小宫女们见公主的仪仗到了，便纷纷往后退去，垂着首不敢抬眼。
熙宁立在岸边，出神的望着太液池上三三两两漂浮着的各式花灯，花灯五颜六色很好看，点点萤火顺着水流晃晃悠悠的往四处散去。
花灯逐水而走，漂浮无倚，粘的不牢靠的已经燃作一团噗嗤一声沉入池底，永远也漂不出大明宫。
熙宁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感伤，又想到昨日的梦，便更是觉得胸口忐忑不安。
“春，我的花灯呢？”
“在这儿呢。”
春一边应着，一边递上手里捧着的花灯。
熙宁接过花灯，面色一僵，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花灯式样好看，是李曼前些时日从宫外带进来的，当时还兴高采烈的同她说，这花灯的式样是如今京城里最时兴的款呢。
秉着好奇求知的念头，那日她便拉着李曼围坐在一处，依着那盏花灯仿制出手中的这盏，还细心的在缝隙处写上了心愿。
熙宁的手指已经摸到那处缝隙，一行小字赫然映入眼帘。
【希望武哥哥平安归来。】
女儿家的情丝总是似这般若有似无的藏匿在细微之处，即便她贵为公主，也难以免俗。
拇指抚过那一行小字，后知后觉，熙宁已经是惊出一身冷汗。及笄之日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武哥哥平安归来，这念头让旁人探查到，实在是令人不多想也难。
熙宁突然有些心虚的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林孤，脑海中蹦出四个字——物是人非。
既然林孤是真的，这么忠心耿耿的一个侍卫，她当抱好大腿才是。
至于武柏舟，她得快些断掉朦朦胧胧的念想，不该任由这人成为她的夫君，更不能坐等这帮人反叛而不有所行动。
总而言之，大齐的大好江山怎能落入他人手中呢？她身为大齐的公主，当未雨绸缪。
“这个心愿不好。”熙宁摇头，打定主意，“春，拿笔墨来，我要换一个心愿。”
春有些不解，但还是很快的取过笔墨纸砚来。
熙宁取过毛笔蘸上浓黑的墨汁，三下两下便把缝隙里的一行小字涂抹的再也看不见分毫。又取过一张小笺，刷刷刷几笔写下数个新心愿。
“这才对嘛！”
熙宁轻哼道，旋即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左右又看过好几遍，这才满意的取过浆糊把这张写满新心愿的信笺折叠起来粘在那一团乌黑处。
好好的花灯被熙宁这么一折腾，恰如一件清新雅致的新衣服被缝上一块突兀丑陋的补丁。
春一直在侧面小心的观察着，目光越过花灯，绕回到熙宁脸上，心觉今日的公主实在是古怪的紧，犹犹豫豫半晌这才开口。
“公主可是在和武小公爷闹脾气？”
熙宁诧异的回头看她，嗤嗤笑着摇头否认。
“怎么会呢？春嬷嬷。我不过是想换个心愿罢了。”
说着已经转身朝着站在一旁的林孤招手，又晃了晃手中的花灯。
“林侍卫，你扶我下去吧！我要把这花灯放了。”
太液池一旁的石头嶙峋突起，放在平日里，她一个人便下得去，可是如今这身华服以及头上顶着的繁琐发饰，实在是影响她爬高上低的能力。
熙宁左手扶着林孤的胳膊，右手提起裙摆，小心谨慎的落下脚，而后蹲在池边。
这才从林孤手中接过花灯，点了火，郑重其事的放到水面上，又往前推着送走一程。
见花灯一晃一晃的走远些，这才虔诚地闭上双眼，双手合十，低声念叨着。
“希望上天保佑我大齐平安顺遂，求老天怜惜我，让我再多多梦见点别的什么吧。”
林孤本想着不听不看，可是实在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余光掠过四下，见距离那些人都远着，也就放任自己打量着眼下蹲作一团的小人。
已经有许多年未见，她比儿时出落的更加娇俏可人，一如他梦中见到的那般亭亭玉立、袅袅婀娜。
不过，她的神情却是表露的直白，她压根就不记得他了。脑海中浮现出，她方才看自己的表情，闪烁的眸光藏匿着不易察觉的震惊。
既是不记得他，又从何而来的震惊呢？林孤有些不解，眉头紧紧锁起。
熙宁喃喃自语的话一字不落的灌入他的耳中。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林孤敛起自己瞎琢磨的思绪，嘴角浮出笑意来。
他当小公主会许什么愿望呢？比如嫁给那位敬酒的武将军。平城府大名鼎鼎的少年将军，公主青梅竹马的靖国公大公子武柏舟。
倒是个青年才俊，也难怪平城府的人言之灼灼道，公主日后是要嫁给他。郎情妾意，青梅竹马，合该是一段佳话。
不过林孤心里发酸，大好的心情因着方才那长相身段都不差自己分毫的人黯然下去。沮丧不过片刻，林孤的嘴角便又高高扬起，不是当众拒了人家的酒么？
他蓦的想起一句俗语，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林孤又收住扬起的笑暗骂自己唐突，半蹲在她身旁，看护着她，目光比他手中那盏小兔子灯散发出的光还要温柔。
熙宁背对林孤，自然是看不到他的眼神。
她全身心的专注于许愿这件事上，也不管这些心愿能不能成真，反正口中念念有词，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边说还边挪动着有些酸麻的腿，直到实在蹲不住，这才又半跪在地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熙宁觉得实在是口干舌燥，这才停下来，不情不愿地扭头，可怜兮兮的眨巴眼睛。
“林侍卫，你扶我起来，我腿麻了。”
林孤没料到她会突然回头，愣了片刻，这才忙伸出胳膊来。
熙宁觉得他发愣的样子傻乎乎的，轻笑一声，扶着他的胳膊，缓缓站起来，轻捶着小腿，没着急往回走。
她方才说了许多话，其实都是在纠结要不要试探下身旁的人。父皇既是把他送来，人品功夫自然是数一数二，忠心也必然是有的。
不过熙宁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想再拉拢一下这个人，再试探一点点。
于是她状似无意般，天真的问他：“林侍卫，你相信有先知吗？可以预知未来那种先知？”
“属下不知。”
“我也不信，不过上苍方才告诉我，你是值得信赖的。”
一句话半真半假的话让熙宁说的言之灼灼，她的脸庞也随着这话高高扬起，目光恳切真诚的落入他的眼中。
林孤的眼眸深邃，似是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了。胸口猝然涌出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是她从前和太子哥哥、武哥哥在一处时，未曾有过的砰然心动。
熙宁有些羞赧，把这心动归结为对他没来由、发自内心的信任。
她按捺住砰砰跃动的心跳，仰头看着他，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似是极力在证明她可没说谎，她很镇定。
熙宁也有一双极其好看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水润明亮，也恰好攥住他全部的视线。
林孤愣怔的盯着她的眸子，脑海中晃荡过许多话，却寻不到一句此时此地最合适的话。
他怎么不说话，像个傻子似的，熙宁想着，嗤嗤笑出声来，食指戳了戳他的胳膊，又娇滴滴地开口。
“林孤，我可以信赖你吗？”
手臂处传来的痛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足以唤醒他涣散游移的神色，他在公主面前失态了。
林孤赶忙抱手正色道：“自然。”
熙宁捂着嘴笑了笑，又追问一句：“林孤，你会一直护着我吗？”
“自然。”
“会护我一辈子吗？”
熏风殿的方向突然炸起无数烟花来，那是为熙宁及笄宴专门准备的。
烟花在半空中划出美丽的图案，只一下便吸引走所有人的视线，宫女、太监们纷纷指着半空中炸起的烟花，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半空中，而他的胸膛里也跟着燃起绝美的烟花来，劈里啪啦乱的一塌糊涂。林孤的目光不自然地扫过熙宁光洁白皙的面庞，低垂眼帘。
“日后，一切听凭公主差遣，林孤愿为公主肝脑涂地。”林孤深吸一口气，又接了句，“生死都是公主的人。”
人傻，就连说出来表诚意的话，都带着点点傻气，她要他的命做什么呢？熙宁嗤嗤笑着，反而又逗他：“用你的命？”
他的心跳好似缓了片刻，呼吸也跟着出现短暂的停顿。
春日的晚风仿佛也随着她的话褪去掉寒意，舒爽的拂过他的四肢百骸。
她为何这般说，他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嘴巴已经比脑子还要快的为她的话做出了最忠诚的回应。
“用我的命。”
他是什么也愿意为她做的，他已经喜欢她许多许多年了。
他面上细微的表情，落入她的眼中，伴着他话音落下，熙宁一颗紧紧揪住的心也跟着落定了。
果然上天不亡大齐，要通过父皇的手，把如此一个忠诚可靠的侍卫送到她身边来。
熙宁扯出一个甜腻的笑：“谢谢你，林孤。”
还好夜色是晚的，敞亮的月光还足以遮掩住他泛红发烫的耳根，林孤镇定着扶着她一步步的把人送回到人群中。
回到人群里的林孤，又成了那个自持冷漠又哑巴的侍卫。
“公主，要回熏风殿还是回长乐宫？”
熙宁拽了拽春搭在她肩上的披风：“回长乐宫。”
从昨日到此刻，这是她最轻松、最愉悦的时候。往前走出好几步，熙宁才发觉林孤没跟上来。
皇宫内院，即便林孤是昌乐帝亲封的锦衣卫，亲封的熙宁公主贴身侍卫，也是不便在夜里随意出入后宫的。
倒是她疏忽了，熙宁笑着转身冲林孤扬手道别：“林侍卫，明日见。”
熙宁心情大好，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跟着跳跃起来，昨夜之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仿佛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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