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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咚咚咚,咚咚咚……”

        外面是瓢泼大雨,狂风猎猎。

        李嬷嬷听着那烦人的敲门声,一边套着衣衫,一边吼着:“谁啊,这大晚上的!”

        外头一点人声没有,敲门声却仍旧响个不停。

        李嬷嬷一手拢着外衣,一手端着烛台,快步过去开门。

        门一开,寒风雨霜迎面扑来,湿漉漉的一片,迷了她的眼。

        还未看清外头的情景,她便感觉自己衣裙下摆,被人拽住了,低头一看,却是一张干瘦萧条,脸颊凹陷,眼睛奇大,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娃。

        认清那女娃的脸,李嬷嬷唬了一跳:“五,五小姐?”

        五岁的娃儿,比三岁的看着还小,湿漉漉的,浑身哆嗦,身上跟从河里捞出来似的,一只黢黑的小手,死死拽着李嬷嬷的衣服。

        李嬷嬷想将五小姐扶起来,小女娃却红着眼眶,嘴里“啊啊”的叫着,努力朝不远处的另一条小径指。

        那是幽冷苑的方向,自打秦姨娘犯了错后,就被老爷关在幽冷苑,一关就是六年,五小姐这个被太夫人称为“不会说话的孽障”,也跟着她生母住在那儿。

        府里都忌讳秦姨娘这对母女,下人仆役也惯是克扣她们。

        上个月库房开始分柴火,各院都有,就是没有幽冷苑的。

        瘦骨伶仃的五小姐,亲自去库房讨要,被讥笑了一顿。

        李嬷嬷当时斥了那狗仗人势的发配小子,算是多管闲事,为五小姐出了这么一回头。

        倒没想到,这娃儿就把她记住了。

        李嬷嬷皱眉:“你先别慌,可是院子里出了事?”

        女娃手脚冰冷,连连点头,脸颊上布满的,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李嬷嬷信佛,也信今生债,来生还,今生福,来生享,这也是她为何,愿意在这吃人的高门大府里,不分贵胄的与人为善的原因。

        思忖片刻,李嬷嬷到底还是没狠下心,撵这猫崽似的娃儿走,她道:“我同你去看看,你先等等。”

        进屋拿了伞和灯笼,又把一张布毯子裹在五小姐身上,秦嬷嬷道:“走吧。”

        黑灯瞎火的,路又湿滑。

        一路跌跌撞撞赶到幽冷苑时,李嬷嬷都吓了一跳。

        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整条连廊,一片瓦都没有,从院门进来,看到的恨不得是一片废墟。

        屋子里,同样是瓦片稀疏,走哪儿都漏雨,地下大片大片的淹着水。

        唯一还算能住人的地方,是一间狭小潮湿的耳房,耳房应就是秦姨娘母女住的地方了,看着清冷,东西不多,腐朽发霉的味道,弥漫得到处都是。

        李嬷嬷几步走过去,看了看床上,那消瘦憔悴,面白如纸,早已晕死过去的女人。

        探了探的鼻息,气息微弱,印堂发黑,跟乡村子里那些将死的老人,一个模样。

        “这……”李嬷嬷回过头,本是想说,应是快走了。

        但一对上小女娃那满是泪光的双眼,到嘴的话,又噎住了。

        小女娃上前,自己已是烧得浑浑噩噩,却仍是抓着李嬷嬷的衣角,指指床上的女人。

        见李嬷嬷不答应。

        最后,她竟是“噗通”一声,给李嬷嬷跪下了。

        “哎哟,这可不敢当!”

        李嬷嬷吓了一跳,忙要搀扶她,小女娃却什么都不管,“砰砰砰”的开始磕头。

        李嬷嬷最终无法,只得叹息道:“我只管去疏通疏通,让东侧门的门房小子,去请个郎中来,但这能不能治活,也只看秦姨娘的命数了。”

        小女娃连连点头,望着李嬷嬷的眼神,感激不尽。

        李嬷嬷提着伞又出去了,待她再回来时,便见五小姐小小的一团,趴在床边,紧紧的抓着她生母的手。

        屋里点着柴火,但又开着窗户,虽是通气,但也通风。

        李嬷嬷冷得颤了一下,过去想将窗户关上。

        哪知她刚一关,五小姐便醒了,快步过来,又将窗户打开。

        前世就是这样,关着窗户,结果大夫说,就是关着窗户,姨娘才闷死的。

        纪溪不会说话,只好将自己藏在柜子里的布包拿出来,展开,里面包着几颗芽糖。

        她将芽糖全给李嬷嬷。

        然后小小的身子又爬到床底下去。

        李嬷嬷不解:“五小姐,五小姐你做什么,你先出来。”

        半晌,灰头土脸的女娃出来了,手里攥着支没坠儿的银簪子,她将那簪子也一并塞给李嬷嬷,脏兮兮的小脸,尽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李嬷嬷拿着这两样东西,只觉得烧手。

        她叹了口气,打量那簪子的模样,道:“这个我不要,回头给郎中当诊金,五小姐,今夜之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五小姐?五小姐!”

        李嬷嬷猛地托住小女娃栽倒的身体,一摸她的额头,烫的能将人的烧糊!

        门房小子拽着郎中,紧赶慢赶,也花了半个时辰,才赶到。

        郎中给母女俩把了脉,先说秦姨娘:“救是能救,但这药,可便宜不了,得吃一个月,一天一副,一副就是五十文。”

        那加起来那就得一千五百文?

        大庸的货币,是一百文一钱,一千五百文,便是十五钱。

        整整十五钱,寻常人家,一个月的工钱也就三钱,秦姨娘的簪子,顶多就值二钱。

        李嬷嬷犹豫一下,将那簪子给了郎中,道:“您先给开着,能吃多久,吃多久,成吗?”

        郎中也看出了这院子里的窘状,常出入高门大户,他也晓得一些后院府邸的腌臜事。

        既然都大雨天出这趟诊了,他也不是丧良心的人,叹息道:“行吧。”

        说着,又指向那躺在秦姨娘身边,被秦嬷嬷换了衣裳,烧得满脸绯红的女娃:“这娃儿也算是赶上了,这要是让她就这么烧一夜,脑子都得烧坏,她这我就不收钱了,全当积福了。”

        李嬷嬷连连道谢:“您大恩,您大恩。”

        纪溪再醒来的时候,脑子里仍是浑浑噩噩的。

        这两日,她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死而复生了。

        不光死而复生,还回到了五岁那年。

        眼前的迷雾,慢慢散开,清晰的记忆,一点点灌入她不太聪明的脑子。

        她记得自己被砍头了,记得定伯侯夫人,她那装疯卖傻的婆婆,临死之前,跪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说:“阿溪,连累你了。”

        侩子手的刀落下来,婆婆,人头落地。

        她惊恐的尖叫一声,接着,便是她。

        到底是不是做的一场梦?

        她分不太清,前世她就不聪明,很多记忆都稀里糊涂,这世,好像有些东西从迷雾中透了出来,但她还是不太好分辨。

        “唔……”

        清浅的嘤咛声,自身旁传来。

        纪溪猛地睁眼,瞬间坐起来。

        对了,现在不是想什么前世今生的时候,是姨娘,秦姨娘,她的生母,还未死!

        纪溪连忙朝身边看去,就见秦姨娘苍白死气的肤色,竟是有所减缓,嘴唇仿若稍稍红润了些。

        “五小姐醒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说话声。

        憨厚的门房小子,手里端着一碗药,不赶进来,只隔着门框道:“您来接一接,姨娘的闺房,外男不可乱进。”

        纪溪忙爬下床,刚落地,身子便一晃,往前一栽。

        门房小子吓了一跳,一手端药,一手扶住她,道:“您可稳当些,这药五十文一碗呢!”

        纪溪连忙站稳,后怕的慌忙点头。

        门房小子将药给她,小女娃小心翼翼的将药盏,放到一只木凳上。

        门房小子又从怀里拿出两个热馒头,用油纸包着的,塞到女娃细弱的手指间:“我得走了,你的药在外头熬着,喂完姨娘,你就盛出来喝,还有,李嬷嬷托我叮嘱小姐,昨夜之事,可不能告诉其他人,否则,我同李嬷嬷,都得挨板子,可记得了?”

        纪溪连连点头,眼眶湿红,膝盖一弯,像是也想给门房小子磕头。

        门房小子忙拦住她,笑道:“奴才可不敢当,我走了,明日再来,别告诉别人。”

        目送门房小子离开后,纪溪连忙捧着药盏,走到床边,推推床上的女人。

        推不醒,怎么都推不醒。

        她只得舀了半勺药,掰开姨娘的嘴,一点一点的滴进去。

        半勺药,要喂进去,不让她吐出来,得费许久的功夫,但纪溪有耐心。

        直到一刻钟后,一碗药才喂完,纪溪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出院子,就看到房檐下头,一炉药蛊,还在温烧着,药盅不是幽冷苑原本就有的,还有两个没裂口的碗,也不是苑里的,这些,应都是门房小子带来的。

        纪溪吸了吸鼻子,将眼泪压了回去,拿起干布,抓着药盅把手,将锅取了下来。

        取的时候有些摇晃,她没什么力气,脑子还昏昏的,但索性没有洒。

        喝完了自己的药,纪溪爬上床,一口一口的吃着馒头,她只吃了一个,留了另一个,包好了,用两只碗盖着,放在床头。

        然后她钻进秦姨娘怀里,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她实在太累了,一夜的高烧,她身体软绵绵的,加上喝完药就犯困。

        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想睡觉。

        梦里,她又梦到了前世,在定伯侯府的事。

        那时,她们还没下牢,婆婆还是尊贵无比的定伯侯夫人,哪怕丧子之后,时常疯言疯语,外人也不敢欺辱。

        婆婆请来御医,蛮横凶悍的质问:“我这儿媳妇的嗓子,到底能不能治?”

        御医诊断过后,叹息道:“小时候能治,现在不成了。”

        “为何不成?”

        “这是让人在胎里时,就下了药,十岁之前拔除,后头还能慢慢好起来,但这都十六岁了,已经晚了,再治不了了。”

        她的哑病,不是生来就有的,也不是太夫人说的,前世遭了业障,投胎前被阎罗王拔了舌头。

        她是让人下了药。

        十岁之前拔除,后头就能慢慢好起来……

        十岁之前……

        她现在,不就在十岁之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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