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34章
许彻生气归生气, 陆雁临要他转告给裴行昭的话,进宫复命时一字不差地复述了。
裴行昭嗯了一声,显得漫不经心的。
许彻不免问她:“您要是去见她, 兴许就能问出所谓的他们指的到底是哪些人,要不要微臣安排一下?”
“不用。”裴行昭也不瞒他, “我要是有那份儿心,对元琦用些手段就可以, 只是觉着不值当。一门心思做鼠辈的东西, 落力查找的话,兴许就一辈子躲在暗处了——我们至多只是问出个名字,要抓人却太难。付云桥那时还容易些,到底有晋阳那条线,旁的人, 我们却是一无所知, 耗费人力又是何苦。”
“这意思是,把他们晾起来?”
“对。”裴行昭微笑,“从冤案发生到一两个月之前,我常为了找到幕后之人动肝火, 有心人都看得出。他们大抵就是存心让我着急上火, 对这种游戏上瘾了。可眼下我玩儿腻了, 有本事就跳到我面前而我不能察觉,没本事就像如今一样躲躲藏藏好了,一辈子长的很,倒要看他们能熬多久。再者, 元琦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如今的陆雁临还有脑子么?她们就算能告诉我们一些事,又焉知不是人故布疑阵?”
许彻思忖片刻, 缓缓颔首,“这倒也是。先有个边知语,引出了元琦,谁知道元琦、陆雁临又把矛头指向谁?”
“相互猜心思是戏台上的穷书生千金小姐打发晨光的事儿,而你是臣子,我是摄政的,摸清楚官员的心思就难上加难,何必浪费心思在鼠辈身上?”
许彻笑开来,“听您这么一说,我心里敞亮多了,不然总窝火。”
“窝什么火啊,晚上到寿康宫,我请你、颜大统领和两个小郡主喝酒。”
“成!”许彻拱手行礼,转身匆匆向外,“酉正大抵能忙完手头的事儿。”
他刚走,林策来了。
阿妩、阿蛮笑着去了书房,给裴行昭和林策备好棋具水果美酒。
快到端午节了,正是吃草莓的时节。于是,林策目前最爱吃的就是草莓,要是没人拦着,慢悠悠地吃个一斤半斤的时候都有。
阿蛮笑盈盈地端来一个大大的碧玉荷叶盘,里面盛满了红艳艳的草莓。
林策落座后就开始吃,边吃边夸,“真甜,是不是用加过盐的水洗过的?”
“是啊。”阿蛮笑道,“说是这样更好吃。”
“的确更好吃。”林策分给阿妩、阿蛮一些,又拈起一颗,递给裴行昭,“太后娘娘,好歹尝一下,不吃亏。”
裴行昭接到手里,送入口中,“瞧你这德行,好像我是什么水果都没吃过的人似的。”
“您本来就像是那样的人。”林策笑得微眯了大眼睛,“上回写信问我爹,爱喝酒的人是不是不爱吃甜的也不爱吃水果,我爹说你不就酒照喝吃货照做么?分人。还让咱们小心,总喝酒的话,到老了说不定就手抖、容易中风……唉,那叫一个乌鸦嘴啊,我回信说真多余搭理您,好像您比谁少喝了酒似的。”
裴行昭笑出声来。
“对了,小老头儿收到您给我画的那幅画像,您猜怎么着?挂他自己的小书房了,忙完公务就看几眼。这还是一个幕僚特地写信告诉我的,他提都没提过。”
“提不提的,也就能看看闺女的画像,不在跟前儿肯定记挂得很。”裴行昭有些犯难,“两广不能没你爹坐镇,眼下内务府又不能没你,只能委屈你们一些,逢年过节的在京城团聚一阵。”
林策眼睛亮晶晶的,“这几句话我得记住,回头写信告诉我爹,他看了,估摸着十年不见我也心甘情愿。”
裴行昭又笑了,“兔崽子,净说没良心的话。”
林策吃完一颗草莓才笑道:“我也就那么一说,您也好,我爹也好,肯定会提携能取代他的可用之才,用不了几年,我爹就能进京来赋闲在家,我养着他。”
“提携新人的事儿,我得写信跟他商量着来。”
“说起来,我记得边知语提到过一个人——方渊,那是何方神圣?”
“何方神圣?”裴行昭失笑,“一个从良的山大王而已,接受朝廷招安之后,在军中表现尚可,现在镇守边关。”
“听边知语那话音儿,应该有值得重用的才干吧?”虽然边知语的话也不知是绕过几个人的圈子,但林策相信那人必定不俗。
“边知语要是不提,我就顺其自然,该用时则用,她提到了,我就不顺其自然了,文臣武将那么多,总有相较起来青出于蓝的。”
林策凝了裴行昭一眼,莞尔而笑,“这性子,实在是倔强又拧巴,是干大事儿的人。”
这下子,连阿妩、阿蛮都撑不住了,笑出声来。
裴行昭笑问:“这都什么不伦不类的?是夸还是贬我?”
“当然是夸了。”林策一脸委屈巴巴的,“刚夸完就掉底儿了,连好赖话都分不出。”
裴行昭大笑。
林策皱了皱鼻子,挑了颗最大的草莓咬了一大口。表情是不大开心的,心里却如同有暖阳普照,小太后说,她和阿蛮一样,是开心果,可小太后不知道的是,她由衷的展颜而笑的时候,也能让瞧着的人生出由心而生的喜悦,经久不散,感染力不知道多强。
可以的话,她余生就想这么过了:掌管内务府,每日下衙后到寿康宫,和小太后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儿,倦了就到西配殿歇下。
情情爱爱的,与她们无缘。小太后在那方面是冷情之至的德行,没长那根儿筋,也真是没有能配得起她的男子;她则是一度过于博爱的人,实则就是负心汉一样的德行,说到底就是没有真的瞧得上的男人。
而君臣之义、友情,亦是这尘世弥足珍贵的一种情分,那种温暖的光火,能照亮人心,亦能令人热血沸腾,痛她之痛、悲她之悲、喜她之喜,足够一生惜取。
裴行昭与林策的心思大同小异,想着余生就这样过就很好,有杨攸、林策常伴左右,又有沈居墨、许彻、张阁老、马伯远、乔景和、英国公……不论先后,不问缘故,如今都是鼎力支持她,情形已经再好不过。
她从不是贪心的人。从不敢贪心。
转过天来,陆雁临、陆子春在菜市口赴死,皆是腰斩之刑。
杨攸和许彻在不远处的茶楼上观刑,都顶着一张宿醉的苍白的脸。
“真找了做法的人了?”杨攸问道。
许彻嗯了一声。
“我也找了,估摸着你找的更堪用,我就省省力气。”
许彻一笑,“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这方面比你知道的多,只盼着真有用。”
“也就是图个心里舒坦,谁又知道死后到底会经历什么?”杨攸按了按眉心,“太后和林郡主怎么这么能喝?我脑袋这会儿还发沉呢。”
“谁说不是呢。”许彻晃了晃颈子,“那俩醉猫,相识到如今,没见太后喝醉过,也没听说林郡主醉过。”
“千杯不醉的名声可不是谁瞎吹的。”杨攸笑了,“我就不行,陪不起她们。”
“你是心里有事儿。”许彻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都过去了,都会过去。凡事往好处看,难受不难受的时候,看看太后。”
“我晓得。”杨攸回以一笑。
一早,廖云奇喝下鸩酒,自此阴阳相隔。杨攸没去送他。不想与他话别,也是无话可说。
就算去送他最后一程,他恐怕也会像先前那样,故意气她,用言语伤她,让她的恨多一些,缅怀少一些。
乔阁老跟她说,对于廖公子来说,死了也好,是真正的解脱。
她相信。他这几年,怕是早已生不如死了,怕是早就在期盼这一刻。
失去一个发小、过命的弟兄,竟是这样的疼。疼得撕心裂肺,与失去兄长时的疼痛几乎不相伯仲。这还是他背叛在先的前提之下。
她总算理解阿昭姐姐失去两个袍泽的痛苦了。
是的,太后在杨攸心里,有一度是因为痛苦而变得惜字如金内敛冷漠的裴郡主,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皇后、太后,而从徐兴南之事,她说出那句“杀了他”的一刻起,便又是杨攸最熟悉最亲近不过的阿昭姐姐了。
她的阿昭姐姐,是在杀敌时屡屡舍命为她和陆雁临挡下明枪暗箭的裴帅,是修整期间变着法子给她们鼓捣美味的菜肴、好看的新衣的姐姐,是在兄长惨死之后动用一切人脉保全陆杨两家的族人不受牵连的裴郡主……
阿昭姐姐对她和陆雁临那么好,可陆雁临是怎么报答的?
阿昭姐姐说,埋葬仇人的时候,也要埋葬自己的一部分。没错。殇痛憎恶恼怒不会随着人的消亡而消散,只会多出一份巨大的空虚不甘,但你对这些无能为力,你只能尝试搁置、忘记。
这些年了,阿昭姐姐一路上经过的痛苦,眼下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要对阿昭姐姐好一些,更好一些,听姐姐的话,尽力为姐姐分忧。
年岁还不大,还可以全力以赴地多学些能够用在庙堂的东西。
杨攸握紧了拳,在心里暗暗立志。
她对许彻绽出一个明媚的笑脸,“太后给了我一日的假,我回家陪陪我娘。”
许彻笑着颔首,“这是应当的,等会儿我也回家去,想我老娘做的饭了。”
杨攸摆一摆手,下楼去,策马回了自己的郡主府。
她没想到的是,林策来串门了,正在她的书房和她娘闲话家常。
林策身侧的茶几上有一大盘草莓,还有几个甜瓜。杨攸进门的时候,林策正捧着一个甜瓜啃,杨夫人满脸慈爱地笑望着。
杨攸笑出来,“这个吃货,我家的东西吃着还成?”
林策用力点头,“成啊,太成了,这瓜好吃,婶婶说啦,庄子上新送来两筐,等我走的时候分我一筐。”
“草莓也有不少,挑些品相最好的,你也带上。”
“嗯,谢谢婶婶!”林策立马礼尚往来,“我那儿存着叶子欣的双面绣屏风,山水的,我忒俗,不喜欢,回去遣人给您送来吧,您是雅人,应该能瞧得上,瞧不上送人也成。”
“呦,叶子欣可是江南第一绣娘啊,现在就算是她绣的帕子都价值不菲,这礼太重了,不行不行。”杨夫人道,“你没事儿来家里坐坐就什么都有了。”
林策嫣然笑道:“不是说了嘛,我俗人一个,只喜欢猫猫狗狗的绣品,回头您要是有小猫滚绣球小狗掐架的绣品,都赏我。”
杨夫人笑出声来,“你这孩子,行啊,回头我就去库房瞧瞧,有拿得出手的都给你送过去,估摸着没几样就是了,绣艺也比不得叶绣娘。”
“绣艺倒是其次的,好看就成。我先多谢您啦。”
“你跟瑟瑟说说话,我去厨房瞧瞧,炖着两道菜呢,可不准走,一起吃饭。”
“我就是来蹭饭的,您家瑟瑟老说您厨艺好,我早就馋了。”
杨夫人起身,摸了摸林策的头,“真是个开心果儿,忒招人喜欢。”说完,笑眯眯地出门去。
林策继续啃甜瓜。
杨攸瞧着她吃的样子,仿佛是在享用珍馐美味似的,也不由得拿了个甜瓜,掰开来尝了一口,“吃着是还成,但也就那样儿吧,你怎么跟吃到长生果似的?”
“瞧瞧,跟咱们小太后一个德行,不懂得享受。”林策白了杨攸一眼。
杨攸又笑了,“特地跑来开解我娘的?”
“是啊,担心你这混蛋不回来,我就来替你彩衣娱亲了,顺道提了提陆雁临的事儿,难得的是婶婶倒也听得进去。”
“谢了。”
自从陆家父女私下做过的事情逐步传扬开来,杨夫人就被勾起了伤心事,郁郁寡欢,杨攸能开解的话有限,毕竟她自己就一直愤怒憎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林策这一来,杨夫人心绪明朗起来是不争的事实,傻子都瞧得出,足见林策那张嘴有多厉害了。
“谢什么啊,我这也是为了咱家小太后,自个儿难受的要死,还总担心你看不开,她到底是更心疼你,我怕她心疼得厉害了又发疯做去太宗皇陵那种混帐事儿,只好替你尽孝了。”
裴行昭去皇陵没带林策,但并没瞒她,一应事宜都告诉她了。
杨攸笑了,“是啊,更心疼我,也不知道咱家小太后没事儿就写信给你家老爷子替你报平安是怎么回事。”
林策没词儿了,吃完甜瓜,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草莓。
杨攸坐到她近前,戳了戳她脑门儿,“小兔崽子,的确是招人喜欢。”
林策横了她一眼,然后说:“婶婶炖着八宝肉,你吃过没?那道菜要是做好了,特别特别特别香。”
“废话,当然吃过,好吃。我娘做的骨酥鱼也特别好吃,地地道道的,休沐时你再来,我请她给你做一回。”
“好啊,一定来!”林策笑逐颜开。
杨攸忍不住捏了捏她白里透红的小脸儿,“活妖精似的,合着昨儿喝那么多酒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这就羡慕了?你是还没看太后呢,那才是真的妖精。天,那叫一个活蹦乱跳朝气蓬勃啊。”
杨攸哈哈大笑。
乔尔凡草草用过午膳,出门去了书院。准确来说,是即将成为书院的所在。
太后给了她两万两银子,修缮书院、聘请良师绰绰有余,但她竭尽全力地把每一文钱花到刀刃儿上,该大方的时候无一丝迟疑,该计较的时候便拉下脸跟人磨烦。
在这过程中,她学到了太多东西,领会了太多的人情世故。
也有憋屈愤懑的时候,但是一想到这件事的根本目的是太后对自己对天下女子的指望,便能当即看开,风轻云淡了。她真正憋屈愤懑而无处申冤的时候都能熬过来,眼下这些小小的磕磕绊绊又算得了什么?
及笄之龄而已,太后却予以重任,定然是品行中有值得如此的地方,那么,她维持本心坚持本有的原则就好了,其他的能调整则调整,能转变则转变,不失本我而适世而行。
燕王休养了这么久,总算缓过来了。
太妃自边知语那件事之后,算是被太后夺了主事之权,不想消停也得消停。
楚王没事就过来串门,说说朝堂内外的事,燕王能帮到裴行昭的,派王府詹事、管事去办,其余的时间,全用来梳理整合搜集到的各路消息——关于付云桥的。
燕王把圈子弄得很大,从付云桥本人到他的亲友,为官时的上峰同僚,甚至去青楼找的哪位名妓作陪。都是多年前的人了,名字不难查出,找到人了解现状却属实不易,不然,他也不用拉上林策。
林策那个小滑头,前前后后敲他三次竹杠了,第一次就不用说了,之后两次是要他提前备出支应乔尔凡书院的银子,一次五千两,他不想银子经她的手,她就说要不然再跪你一回?磕几个也成。
简直比裴行昭还混蛋。
好在她和她爹消息路子多,送到他手里的东西,有不少很有价值。
目前,他已经把付云桥的人际圈子摸清楚了:
付云桥被先帝逐出官场之后,又被家族除名,这些年了,付云桥从未回过祖籍;
付云桥在官场内外的友人,从出事后再也没跟他来往过,就算有心,也根本不知道他的下落;
林策那边的人查到了一名青楼女子,名叫倩芜,付云桥去青楼都是找她。付云桥被降罪后,倩芜给自己赎了身,其后亦是不知所踪。
最难能可贵的是,林策居然找到了倩芜的一张画像。
说起来,这女子应该是没什么分量,但燕王就是很感兴趣,隐隐觉得深挖关于她的一切,对从侧面了解付云桥会有很大的帮助。
而凭他和林策,能力到底有限,不如知会裴行昭,先听听她怎么说。
燕王去了宫里。
“还以为你爬不起来了呢。”裴行昭跟他开玩笑。
燕王把那幅画像递给阿蛮,说了原委。
裴行昭铺开那张画像,一愣,“这女子,我怎么瞧着眼熟?”
燕王扬了扬眉,“怎么会?算算年岁,她是上一辈人了。”
“所以我才奇怪。”裴行昭让他落座,“皇后送来一些密云龙,要不要尝尝?”
燕王也不客气,“要是能赏臣一些,就更好了。”
“给燕王半斤。”裴行昭吩咐阿妩,随后揶揄他,“怎么跟林郡主一个毛病?到我这儿就想顺走些东西。”
“就是跟她学的。”燕王笑道。
裴行昭也笑,再端详了一阵画像,忽然双眼一亮,“想起来了,这女子跟我处置过的一个人有六七分相像。”
“有这种事?处置过的人是谁?男的女的?”燕王自问自答,“当然是男的,要是女的,也早就记起来了。”
“嗯,大概是四五年前的事儿吧,准确说是个少年郎,看起来也就十五六。”
燕王大感兴趣,“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怎么处置的?”
“落草为寇的,叫辛鹏,不知道名字是真是假。”裴行昭笑笑的,“处置的法子么,知道陆成的死法么?”
“被箭钉在墙上了。”燕王望住她,“辛鹏也是那么死的?”
“差不多,我把他钉在十字木桩子上了。”
燕王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他干什么了,至于这么折磨他?”
“我们那时从倭寇手里救下了几十名被强掳的女子,派了三百军兵送她们回家,结果那厮来了一招调虎离山,把那些女子掳到了山上。”裴行昭的眸子雪亮,视线如刀锋一般,“几十个女子,被他们糟蹋了,无一幸免。我本想把他一刀刀剁了,但是先帝总警告我,杀人不要总用瘆人的法子,只好收敛些。”
燕王没撑住,笑出来。就这还是收敛了,要是不收敛,得是什么样儿?怕是妥妥的活阎王。
“你说,辛鹏有没有可能是倩芜的儿子?”裴行昭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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