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第47章命生
云年恢复意识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是姨母和一个陌生女人。
“啊，醒了醒了。”姨母勾过去看他，一脸苍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妈。”云年喊她。
“我是姨妈，不是妈。”
都一样的，云年想。都一样的，然后他哭起来，豆大般的泪滴往外滚，滚得姨母也掉眼泪。旁边那个女人眼眶也红红的，但没说话。
等云年哭好了，姨母才给他介绍：“这是包阿姨，你妈妈的朋友，以后你跟着她过。”
很简单的一句话，云年离开了姨父家，去了包姨家。他第一次认识李洛。
云年出院那天包阿姨、李小松叔叔和李洛一家三口去接他。李洛揪着父亲的衣服悄悄盯着云年看，眼睛亮晃晃的。
坐上回径州的车后他听到包姨说了一句“造孽啊！”
在他五岁时候的认知里，“造孽啊！”和“没良心的！”都是在骂他。如果没有他的出生，宋慧然和云景成会是一对幸福的小夫妻，他们之间没有欺骗和争吵，他们那个大家庭里面也不会存在冷眼和嘲笑。有的时候，孩子是一切的悲剧，他可以毁掉三个人的人生。可是孩子自己本人不知道，他是被人类的欲望安排成这样危险的存在。
包姨家很窄，卫生间，小客厅，卧室。客厅里没摆电视机和茶几，摆一张小木桌和厨房用具，没有油烟机，墙壁很脏很油，李洛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别碰墙。”
那堵墙上有一个安了护栏的小窗子，外窗下面摆着一筐绿色的香蕉。包姨把两孩子安顿好以后锁上门工作去了。
云年趴到窗子边去看香蕉，李洛跟着走过去说：“别碰墙。”
云年立马回过身不好意思地盯着李洛，试图用眼神告诉他自己错了。
李洛笑了笑说：“那香蕉是我摘来的，她说放熟了可以吃，也可以卖。”
云年还是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李洛。李洛是城里的小孩，身上干干净净的，眼睛也纯澈。
“我会炒米花。”
“什么？”云年说。
“如果你饿，我给你做米花，我会。”
“我不饿。”
“我还会煮面。”说着李洛走到窗子左边一个小碗柜处，蹲下去，打开碗柜，从里面拿出一个面饼，“我经常吃这个，很简单的。”
“哦。”
“我还有图画书，我们可以一起看。”
“嗯。”
“你喜欢奥特曼吗？我妈给我买了好多碟，我们也可以一起看。”
“奥特曼是什么？”
“就是英雄，拯救世界的英雄。”
“你不用上学吗？”
“嗯，妈妈说我们现在还没那么多钱，等到明年直接上一年级。”
“哦。”
“你也会上学，我妈说她会养你到你妈回来。”
“谢谢。”
说完这句话，云年终于控制不住地蹲到地上哭起来，他的哭声很小，怕被人听到似的，可是实在控制不住，他只能咬着嘴唇试图阻止自己，嘴唇都咬破了，他还是没能止住。
李洛就这样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直到云年哭累，他才把人带到沙发上去坐下，说：“我还是想让你吃我炒的米花。”
李洛走到煤气炉旁边，站到一个蓝色凳子上，拧开煤气，放锅，开火，倒油。一气呵成，动作迅速而麻利。随后云年看到他去墙角的米袋子里抓了一把米出来，等油开了，他一把把米撒下去，顿时，锅里“砰砰砰”的炸开了无数朵小花。
味道还不错。云年吃得很香，可是他一直惦记着香蕉，就问李洛：“那个，香蕉什么时候熟？”
“不知道，我也等了好久了，妈妈一直不让吃，说吃生的肚子会疼。”
“哦。”
“我经常一个人在家。”
“为什么？”
“爸爸妈妈每天都很忙，没人带我，妈妈怕我乱跑，就把门窗都锁上，我出不去。闷死了，还好你来了，这样我们就不无聊了。”
“嗯。”
也许是两个人在一起，包姨放心他们出门。带他们出去逛了一圈后，之后没再锁门。一开始李洛没发现，是云年看到有一串香蕉变黄了他一激动去开门，没想到打开了。于是两个人抱着香蕉出去玩。
第一天去了附近的公园，公园里有一个转椅，两人换着坐，玩累转椅去玩秋千。秋千那儿客多，要排队，云年抱着一串香蕉排着，李洛去买饮料。抱回来两瓶气泡水的时候刚好到他们。云年让李洛先坐，然后去推他。云年力气很大，一下子推出好远，李洛高呼：“像飞一样！”
云年想起姨父家的小宇，他也很喜欢飞。
玩到傍晚，他们饿了累了，很想吃外面的东西，可是没钱。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家，邻居家的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两个人趴在窗子上看他们家的电视，里面在放《小鲤鱼历险记》。云年看到小鲤鱼一下没忍住犯恶心，差点吐起来。里面的人听到了动静，趴到窗口来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紧接着又有一个男声问：“谁呀？”
“哥哥，是邻居家那个。”女孩说。
“那个被锁住出不来的弟弟？”这个声音很温柔很宠溺，是对他妹妹说的。
两个人立在原地没动。男生掀开帘子从里屋走出来，十五岁的男孩。
“要进来吗？”他说。
他们进去了，但是《小鲤鱼历险记》结束了。刚好，云年也不想看。房间很空，像是被清理过的一样，一张沙发，一个桌子，一台电视机。里屋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男生从里面拿出来一张碟片，放进影碟机。
theendoftheworld史琪特·戴维斯站在小舞台中央，背景是树木和小山的剪影，影片黑白，镜头只在中景和近景间来回变化，像是长镜头。男生跟着歌手吟唱，天籁之声感人而动听。
男生说他知道李洛被锁在房子里，第一次看到云年这个新面孔。四个人上李洛家炒蛋炒饭吃，妹妹不怎么讲话，哥哥说她怕生。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面。第二天两人再次出门的时候，发现房间已经空了。听说这里要拆迁，他们也要搬。
搬去了南北巷。原来李洛父母是筹钱买房才不让李洛去上学。而云年不同，他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他一直都不知道宋慧然是不是真的抛弃了他。他不奢望云景成把他带回去，和云景成生活不如在姨父家，至少这样他不会觉得罪恶。
但云景成真的始终没去接他。
他和李洛都是六岁这一年上学，上户口的时候他被两个大人拉着去胡乱拍了张照片，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户口上在哪儿。反正当时他什么都不懂，只想着要好好读书，考第一名，让包姨和李叔开心。果然，他的每科成绩都拿了满分，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李洛逊一些，数学拿满分，但是他语文不好，经常让云年帮他做语文作业。云年也爱学语文，想着要报答他们一家人，让做什么都不推辞。
包姨和李叔他们一家都对他很好，好到云年几乎忘了自己是生活在别人家里。
一年过去，宋慧然没联系他。两年、三年、四年，都没有。云年九岁了，他都快忘记宋慧然长什么样了。他的生活被书籍给填满，他和李洛读《淘气包马小跳》《格林童话》《伊索寓言》……他和李洛看许多动画片《成龙历险记》《海绵宝宝》。
有一天，李洛从父母房间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碟片，上面写着他们都看不懂的英文。
“我经常看到我爸看这个。”李洛说。
“哦。”云年回答。
“咱们看吧。”
“好。”云年有求必应。
然后他们看了一下午的男人、女人。一个干一个，多个干一个，一个干多个。都有。
最后，李洛说：“这世界乱七八糟的。”
云年回答：“对。孩子就是这么□□出来的。”
“但是我忍不住想看。”
“我也是。”
“哈哈哈哈哈。”
这便是云年的童年，五岁以前在家里被宋慧然和云景成丢在角落，要饿得哭天抢地了他们才管一下。或者是云景成觉得烦躁了宋慧然才去拿馒头堵一下他的嘴。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小时候的记忆那么强烈，就连那种连续两天没吃任何东西的饥饿感都清晰得扑面而来。也许这世界上只有饥饿感不会因为时间的变化而有任何变化，每个人饥饿时的感受都是一样的。过去一样，现在一样，未来也一样。
四年级的那个寒假，云景成忽然出现了。他提着一袋自己晒的小鱼干来看他。还带着二婶，二伯，堂哥，堂嫂。
一帮人围着一张木圆桌吃火锅，云景成边吃边哭，云年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不想看到云景成，也不想回答他们问的所有问题。
他过得怎么样？知道一个人过得怎么样是能问出来的吗？
他学习怎么样？很优秀，经常考满分。包姨替他回答了。
你想妈妈吗？没有任何人回答，包括云年自己。
“那给她打个电话吧。”二伯说。
不知道是谁拨通了电话，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干嘛？
“是我。”云景成说。
“哦。”
“我在小松家。”
“……”云年听到电话那端叹了一口气，“我没脸见他们。”
“要和云年讲一声吗？”
那边完全沉默了。云年很想哭，很想很想，他觉得自己忍不住了，就用手去遮眼睛。
“阿年。”包姨唤了他一声，很轻很温柔。
“和你妈妈说说话吧。”
“是啊。”李洛说着，把手放在他的腿上，无声地安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手机的，他只知道自己哭得伤心欲绝，他不知道具体伤心的原因是什么，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对他来说，宋慧然已经陌生了，云景成也陌生了，他的眼泪遮住视线，他忽然什么也看不见。原来人真正伤心的时候是不知道具体原因的，也许是人身体里本来就有这种基因存在，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人生至善。
人生也至悲。
后来宋慧然回来了，他也离开了李洛家。不过宋慧然带回来一笔钱财，云景成这几年也积攒了一些，经包姨一家的帮忙，他们在南北巷买了一套房，两家隔的不远。云年照样和李洛一起上下学，一起玩耍。那时候云年才知道，原来他的户口是上在云家的，听亲戚说，是包姨给云景成送了几条烟几瓶酒才把户口落定。宋慧然还说包姨其实一开始是让云景成养他，可云景成不养。后来二婶说让她来养，正好他家儿子上大学了，自己在家闷。
包姨最终还是把云年带回家。
这些话后来被云景成这边的亲戚反复说起。云年越长越大，人也越来越好看，他懂事，做事认真，待人亲和，听宋慧然和云景成的话，成绩也挺优秀，不断有人说后悔。尤其是二婶，她说：“云年以后肯定是又高又帅，人又这么好，这做谁家的孩子谁家父母那得太幸福了。”
“要是哪家姑娘嫁给他那姑娘肯定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没做成我儿子，我倒想给他介绍儿媳妇了。”
“不过啊，我们也有福啊，反正都是云家的孩子嘛。不往外说，谁知道不是亲生的，对吧，阿年？”
云年经常点头附和。他不怎么和宋慧然以及云景成说话，也不喊爸爸妈妈。每次家里聚起一堆亲戚，他的这些事总是被拿出来调侃，当做话头。因为家里只有他一个小孩，不聊他聊什么？况且他的事迹让他们很乐得聊。一开始云年很气愤，后来这些人没有任何改变，他也麻木了。反倒他被送去姨父家和包姨一家代养这件事他们一概不提。
反正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云年知道，肯定不止在亲戚圈里，在所有他们认识的人的圈子里，所有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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