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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98章


第98章去往春天

        把云年带回家后阿粤给宋慧然打了电话,让他们放心。

        中间李洛过来看过云年,但都没有办法让他开口。阿粤想起来,李洛失去满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整日整夜都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尽管小阿律哭得伤心欲绝,他也不曾去看自己的女儿一眼。

        尽管阿粤做什么,他都不曾去看他一眼。

        把云年扶到床上,替他脱掉衣服裤子,替他擦身子洗脸,然后给他换上睡衣,那套去年在医院拿回来洗了之后一直没机会再看他穿上的睡衣。他把云年搂紧在自己怀里,像是之前自己发烧的那天晚上那样靠着墙,像他那天晚上一样去亲吻他的头发,再把脸颊埋到他的发丝中。

        “阿年,跟你说,我之前也像你这么失望过。”

        “你还记得吗?你去杭州之前我和你说了我初中的事情,但是一直没说高中。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是我最想忘掉的事,遇到你,我感觉自己好像快要忘记了,但是现在,那种绝望的感觉又钻了进来。”

        “当时啊,外公因为我在学校的事迹刺激,心脏病严重起来,撑到我高一就去世了。我以为舅舅们会怪我,把我赶出去,但是没有,你知道的,他们很开心,因为财产和房子终于是他们的了。所以,我真正对自己的失望的点在这里,是我害死了外公,是我让他们的本性露出来,真是奇怪啊,明明是亲人,念的却只是钱。我很明白你的感受,因为我也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可是我不想要他们的钱读书,我觉得握在手里就有罪恶感。然后我就转学又回到了四中,一直是第一名,靠着奖学金读下去。然后在黑人巷租了一间房子,你知道黑人巷吗?就是你一直惦记着的那个巷子,里面住了好多四中的学生。他们没有家长在身边,打架呀谈恋爱呀杀人呀偷东西呀什么都做过。我就是在那样一个环境里撑过我的高中的。”

        “杨玲又找到了我,她没有读书了,辍学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和他的父亲有关,也许和张洋洋有关。只是,她说她还喜欢我,我当时没什么朋友,就试着和她在一起了,对不起,她真的是我的初恋,你听到了吗?你快起来怪我啊,我还亲过她呢,你快起来怪我啊,云年,我过去可真是个混蛋,我不是一个情感纯洁的人,我一直都没搞清楚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直到遇到了你,你明白吗?”

        “云年,你怪我啊?”

        阿粤的眼泪都流干了,嘴唇也因为长久的冷风洗礼而干涸开裂,嗓子因为不停说话和嘶吼灼热的疼。

        “因为和杨玲在一起,张洋洋搬到了我的对面,第一天他就把我的所有书和行礼都扔了。我就又和他对着干,我想着,反正这世界上也没有人在乎我了,这一生毁了就毁了吧,大不了自杀。像松哥那样,一把火把自己烧了,尸体都不要。可是有一天啊,海苔被张洋洋杀死了。呜呜呜呜,我的海苔,他们不敢杀人,就要杀我的海苔,那是外公留给我的,它一直陪着我,可是被他们杀了。第二天,我去给我的海苔报仇。杨玲拉着我不让我去,她说我会丢了性命。我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失去的东西了。死了也无所谓。后来劝不住我,她就和我分了。”

        “她说她其实挺瞧不起我的,说我不像个男人,因为我不愿意和她做,然后说我不行。说我傻逼,世界上哪有什么柏拉图感情。你看吧,初中的时候那么喜欢我的一个人,突然间就变了。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我就提着铲子去找张洋洋报仇,就是那个晚上,我挨了刀子,我被他们揍到像死了一样。”

        “反而是这种越到绝境越是顽强的感觉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我不想再被打了,我要站起来,我要像他们一样,只能欺负别人,不能被欺负。然后我就砍了张洋洋。警察终于抓我了,终于知道我是一个人了,他们没关我多久。我出来后还是觉得得活下去,至少我反抗了,我不能反抗完又倒下去。出来那天杨玲来接我,把我带到了她家,和他爸爸说了之前的误会,我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杨荀。”

        “杨玲和我说她想重新开始,你说,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就结束然后又开始?我理解不了,我理解不了一个人两个人说走就走。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回径州,我只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我想家,我想有个家!你听到了吗?我想有个家!”

        “阿年,你听到了吗?我们不能被打倒,我的高中讲完了,你听到了吗?你一直要听的高中生活,我他妈讲完了,你听到了吗?”

        云年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困了,累了,阿粤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还好生理上还是会疲惫的,云年也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半。

        阿粤正在厨房里做饭。听到动静后他走了出来,慰问云年睡得好不好。

        “嗯。”云年点头。

        阿粤开心云年终于有反应了,笑着对他说:“那洗漱洗漱我们准备吃饭。”

        云年看着他,一动不动。

        阿粤走过去在他手心轻轻一点,“吃吧,我做了好久。”

        吃饭的时候阿粤发现了他胃口不好,只是喝汤。

        把基本上没动的饭菜收回碗柜,宋慧然打电话来问云年的情况怎么样。阿粤依然还是报平安。

        怕云年又出去乱走,阿粤把门用钥匙反锁上,刚锁上就发现云年站在身后。

        “和你说一件事。”这是他把云年带回来后云年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他点头。

        “那天我看到了车门没关好,但是我没提醒云景成,妹妹死是因为我。”

        “你别这样。”阿粤带着哭腔恳求。

        “我一睁开眼就看到妹妹被压得,压得……五官都烂了的样子。”

        “你别,不是你的错,不是。”

        “我将一生活在罪孽中。”

        “……”

        “我累了。”

        “不要,你还有我,我可以帮你挺过去。”

        “我觉得我走不动了。我没有任何往前走的欲望了。”

        “你要停在原地我就陪你。”

        云年讲不下去了。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阿粤不放开他,他也没地方可去。

        第二天,他们还是只有简单的几句交流。阿粤依然给他做满桌子的饭菜,还是打电话给宋慧然报平安。

        第三天,依然如此。

        ……

        第七天,云烊打电话来说,宋慧然要见云年,让阿粤跟着他过去。

        二人再一次齐刷刷地立在宋慧然面前时,阿粤已经不再忐忑了。面对这些乱七八糟,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去昭告他们的爱情关系。

        宋慧然躺在床上,脸上极其憔悴,瘦得像一棵纤弱的枯柴。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云年。颤巍巍地。

        “这是我这几年给你存的钱。”

        看到云年面无表情,她自我安慰地笑了笑,“本来是给你娶媳妇的,但是现在,你也用不上了,我要离婚了,带着走不好。”

        云年的眼睛终于微微波动,看了她一眼。阿粤握住了他的手。

        如他们第一次站在她面前时那样坚定有力。

        “离婚协议过两天就会拟好,他同意签字的,你不用担心,小烊也自愿跟我。这里的房子会卖掉,拿到钱后会另外找住处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阿粤感觉到他的手心出汗了。

        “妈妈不奢望你能原谅我,我只求你不要活在自责中,你没有错,阿年,你没有错。”说着,枯瘦凹陷的眼窝里涌上一层泪水。

        然后,她拿起枕头旁边的一本书,翻开,从里面拿出一封折叠好的信。

        也可以称之为遗书。她把它递给云年。

        哥哥,妈妈,爸,姐姐:

        我怀着极其坦然的心态写下这封遗书,我不想活了,就是这么简单。

        放心,我会选择一个最直接最迅速的方式,因为我怕疼。

        我不知道自己要讲什么,就希望你们不要记住我。把我忘了吧,就当这世界上从来没出现过云研一样。

        还有,我要告诉姐姐一个秘密,其实暗中挑拨你和丘圆君关系那个人就是我,但是我不会因此觉得愧疚,因为我觉得我做对了。你不要因为一个男人而堕落下去,你不该以那样的方式生活下去。

        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要对你们讲什么,这就是我,永远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该憎恶的我,永远对世间一切都无话可讲的我。

        但是,你们不要自责,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希望你们活得快乐。

        一封极其短暂而纠结痛苦的遗书。

        看完后,那张纸直直地垂落下去。云年伸手捂住了脸。

        宋慧然抿着干裂的嘴唇,费劲地微微一笑,说:“阿年,妈妈把你的人生还给你。”

        云年点了点头,终于,哽咽着发出了一个音节:嗯。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卧室,门外云烊与他擦肩而过,来不及唤一声“哥”他就奔出了厅门。

        云年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不用再回家了,不用再面对云景成和宋慧然了。他从没想过这个家庭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这不是他一直期望的吗?只有他们真正的离婚,自己才能真正的自由,可是为什么现在,他只觉得不应该。一切都不应该。妹妹不应该死,他们也不应该离婚,刚才云烊那双如死水一般沉寂的眼神像极了生前的云研,不该是这样的啊?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为什么?他其实知道最根本的原因的,在云研躺在那片血泊中的时候、在警察局里警察告诉他所有人都不是罪人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明白:我的家庭是一场无法公判的罪孽,我们生活在一起只是为了毁灭彼此。

        因为我的出生,毁了云景成和宋慧然的人生。现在又因为云研的死亡,毁了他和云烊的人生。

        云研,你到底为什么要选择去死?

        我还记得你让我找到如何平衡家庭、社会、自身和爱人之间的责任的方法。我找到了,我要回到爱人和家人身边安定努力地工作,让自己作为创作者的使命和作为儿子的使命并行不悖。可是现在这两种身份都不存在了,我不属于任何一方,我已经不是云年已经不是我了。

        他浑浑噩噩地游荡着,找不到任何方向。他没有使命了,没有方向了,就等于没有希望了。

        他伸手掩住面颊,无力地跌坐了下去。

        不一会儿,脊背上传来一股温热的力量。有人抱住了他,替他拿开了那双手,然后是干净而有力量的声音:“你看看我,阿年,我一直在你身后。”

        从他去杭州的时候开始,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跟着他,看着他下火车,看着他住酒店,看着他被宋雪麟接上车,看着他和宋雪麟一起吃肯德基,也看着他扛着机器跟着公司人员去拍摄项目,看着他经常一个人下楼抽烟,坐在公园外边的椅子上不停地不停地抽,抽到自己都咳嗽起来,抽到公园里的人都走光。

        那时候,他一直偷偷跟在他后面,他从没发现。

        “阿年,除了跟着你,我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所以,请你真的接受我好不好?不要再把我推开。”

        他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渴求地说:“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你需要人,我是那个一直会在你需要的时候立马出现的人,你看看我,我能帮你。”

        “我不能告诉你这世界还是美好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世界上还有陈粤青,一个爱着你的人。”

        “所以,不要放弃好不好?”热烈的,渴求的,伤心欲绝的,还有,充满希望的声音。

        云年感受到阿粤在颤抖、在哭泣。隔着厚外套,泪水还是那么灼热。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子,回抱住了阿粤。抱住阿粤的那一刹那,云年几乎是吼着哭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么努力地生活了,还是会变成这样?”

        “所以,就是需要有人陪你一起经历,一起度过难关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不放弃好不好?”

        阿年,你告诉过我,有希望就不是一无所有。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你的希望。

        ……

        房子卖掉以后云年就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每天都住在雅苑一院,也因此,阿粤又把钥匙给了他。

        宋慧然在四中附近租了房子,打算陪云烊读完初三再去另找工作。

        春天到了,阿粤要开学了,云年自己也要上班了。

        这段时间他们话都不多,但好在宋慧然和云景成签了离婚协议后他终于放下了一个重担子一般,和阿粤在一起慢慢开始生活了。

        他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雅苑一院,空着的书柜被摆满了,那面空墙上也终于挂上了投影仪。衣柜里也挂进了云年的衣服,他的衣服大多是黑白灰和蓝四种颜色,挂在一起看起来简洁干净。和阿粤的并排,挂得满满当当。

        收拾完屋子后,云年对阿粤说:“谢谢你收留我。”

        阿粤失笑,心里又潮湿又温暖:“这里是你的家啊。”

        “这段时间谢谢你。”云年说。

        “嗯,要感谢我就好好在家等我,不许乱跑了,我在雀跃之年的课程也差不多了,一放学我就会回来。”

        “可是太远了,来回得要很多车费。”

        “没事呀,等这次我去比赛拿个奖金回来,车费就有了。”

        “还是别,”云年说,“钱好好存着当旅行费用。”

        “我还以为你说话不算话呢?”阿粤说着,眼眶红了。

        “不会,我说话算话。”

        他们会抽时间坐在书房里看电影,只是云年还是无心写剧本。

        他们偶尔会去看望宋慧然和云烊,只是,从不曾去看望云景成。

        有一天,阿粤问他,“你真的不拿他当父亲啊?”

        “嗯。”

        “可是你们都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不是生活得久就能处成家人的。”云年说。

        “那你想知道你亲生父亲是谁吗?”

        “不想。”

        “为什么?”

        “就是不想。”

        三月末,阿粤在雀跃之年的课程结束,云年下班后就去接他。

        这段时间阿粤一直在室内活动,皮肤又养白了些,笑起来的时候很有朝气,见到云年就展开双臂奔了过去。云年只觉一阵春风拂动,心河又在为这少年波荡。

        时间晚六点,天边挂上了晚霞。

        阿粤说:“去海边玩嘛?”

        云年说:“好!”

        他们二人往海边奔去,手牵着手,步伐轻盈。周围来回一些行人,身上披满霞光,偶尔朝他们投去眼神,又移开。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掐下一朵扶桑花,旁边一个女学生举着手机自拍。一个五岁小男孩与他们迎面跑来,还未相见,脚下那双红色的小凉鞋被一个小沙丘给绊脱了。这时候,云年撒开阿粤,蹲了下去,帮男孩拾起鞋子。

        男孩穿上鞋子,咧着白牙对他微笑,说了句:谢谢哥哥!

        云年微笑着对他说:去吧……

        看着男孩跑远,跑到了自己妈妈身边,妈妈脖子上围着一块浅绿色的薄围巾,弯腰去牵男孩的时候,围巾被风吹落。

        “我们也走吧!”阿粤朝他伸出手说。

        云年把手交给阿粤,二人再次往前走。

        前方是海,海上方是云。波动的海水载着落下的云。

        掐下的花会在来年春天生根,风吹走的围巾再次握在手中,自拍的姑娘美丽一直永恒。

        这正是春天的意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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