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何以致契阔
这几日天气闷热不少,哪怕我只穿一件单衣,也会隐隐出汗。天气一热,人懒怠起来,宁可呆在屋门口神游,也不愿多走动几步去树下纳凉。
“你倒是闲得慌。”
听清来人声音,我瞬间起了戒备,起身行礼道:“七爷万福。”
七阿哥站在栏下沉默片刻,之后轻叹一声,大步走到我面前。
“最近还好吗?伤好了没有?”他伸手抚摸我的鬓发,眸子如黑曜石般闪烁着星点幽深的光泽。
此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其态度转变之快,连老天也要逊色几分。
我退后一步,冷淡道:“奴才多谢七爷关心,近来一切安好。”
他微抬起我的脸,目光柔和似水,慢声细语地道:“那日原是我不对,是我任由自己的脾气一冲直上,没有相信你,你现在可还怨我?”
他的眸子有种魔力,会让你无故心安,愿意相信那黑白分明间流淌的真诚。
怕受那双眼眸蛊惑,以致做出让将来后悔的事,我稍微别开视线,冷声道:“七爷多想了,奴才不敢。”
“你这还不是在怨我?也是,都怪我一时乱发脾气。”
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准备卖什么药,我狠下心漠然地道:“七爷请回吧,奴才并不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
他落寞地看了我几眼,而后转身离开。
我和他还是保持现状的好,否则受伤的只会是我。
出乎我意料地,七阿哥连着好几日来东四所,每天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厅上默默喝茶,就是躺在庭院里安静地看我干活。
刚开始我并未发现他,直到溶月偷笑着告诉我,而每次我想去提醒他,他总是无辜地瞥我一眼,直接阖上眼帘。
尽管一直警醒自己不要上当,可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如何忍心任堂堂阿哥荒废政事?
犹豫再三,我最后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扫帚。
“七爷。”话一出口,我开始懊悔。
见我主动搭讪,他的俊颜登时焕发光彩,一双星眸璀璨迷人。
“随我来吧。”
七阿哥迅疾站起,憨憨地一笑。
我把他领到一处少人去的角落,静静地盯着他。
少顷,他无奈地笑问:“你这么瞅着我是什么意思。”
目光扫过他五官的每一处,末了预期地跌入他深邃的眼眸,我浅浅一笑。
“七爷顶好的聪明,您认为什么意思便是什么意思了。”
须臾,面庞浮现灿烂的笑容,他讶异而激动地问:“你不生我气了?”
“奴才胆子小,不敢生您的气。”我笑着点点头。
潜意识里,我是把他当作朋友的。
他走近几步,轻抚了抚我的发丝,神情异常坚定。
“我向你保证,日后绝不再犯。”
在古代男权主义社会,在等级森严的紫禁城,他能开口向我道歉,使我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更何况其立下的誓言。
人一旦做出承诺,是不会轻易违背的吧。
几度争执使我倍加珍惜与七阿哥和好的日子。不经意间,他已蛮不讲理地把自己钉在我的心底,坚固而不可摧。每当他俊朗的笑颜出现在我的视野,哪怕再累,心也是欢愉的,至少有个人愿意陪在你的身边。
我感动于他的体恤和关怀,偶尔因此迷茫,我对他究竟是何感情?
朦朦胧胧,我看不透,也无从辨别。
这几日老天再度发力,向外释放无限热量。好在入夏以来宫里每个厨房都会熬制绿豆汤,忙完活后来一碗,酷热的暑意能消褪一分。
昨天听姑姑随口说,宫里已在着手准备摆驾清漪园。据我所知,清漪园是颐和园的前称,始建于乾隆年间,以供消夏游乐。由于存在时空转换,此清漪园应非彼清漪园,大抵是凑巧重名罢了。
约莫过了两日,内务府正式下发通知,定于六月初二移居清漪园。
皇上共有十六位皇子,此次同行的有七、八、十、十一、十三五位阿哥,四阿哥在外有府邸,故不算在其中。十阿哥见我踏实勤干,也吩咐我随行,这下我可以不用担心北京炎热的夏天了!
六月初二,德承帝正式移驾清漪园。压抑住兴奋难已的心情,我愉悦地欣赏沿途风景,享受皇宫外自由舒坦的气氛。
清漪园位于北京西北部,是在明神宗外祖父李伟修建的清华园旧址上,仿照江南山水营建而成。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园内建筑精致素雅,景设奇特极具考究,巧妙地将紫禁城的宏大绝伦与江南的温婉灵秀完美结合。
阿哥们的住所择在大西门外的西花园内。七阿哥住在染墨居,八阿哥住在忆德轩,十阿哥住在书宜斋,十一、十三阿哥因尚未成亲一同住在澹静阁。巧的是,染墨居离书宜斋极近,老天冥冥之中在拉近我们的距离。
这几日我忙于熟悉新环境,无暇留意他的行踪。直到昨日上宵夜时,十阿哥似是有意向我透露七阿哥的生辰,日期好像是六月十七。
真的好巧,居然和我公历生日是同一天。
依照我们目前的关系,礼物我不得不送。思前想后,我决定给他绣个荷包。上次那个药香囊是绾儿绣的,虽说后来我刺绣功夫长进不少,可他没再主动问我要过,如此看来,送荷包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我竟然忘了,送荷包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不出三日,荷包便已绣好。他喜欢兰花,我挑了块宝蓝色的缎料,在上面绣了两朵含露白兰,荷包里还放了点镇静安睡的天竺花粉。
六月十七如期而至,从早上起西花园很是热闹,大家都在为七阿哥的生辰宴忙前忙后。我清早起了床便把荷包放在口袋里,明明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却莫名地一阵紧张。
宴会地点选在后湖的临镜台,定于未时开始。虽然我很想亲眼目睹他的风采,然却没有可去的理由。上回八阿哥生辰宴是侧福晋好心带我去的,如今我已经和她闹僵,如何向她开口?即便厚脸皮开了口,她又岂会答应?
罢了,我还是老实待在书宜斋,等宴席散了,兴许可以见上他一面。
坐在廊下,热风缕缕,我从黄昏等到天黑,仍旧没等来他的身影。在等得快要睡着时,门外突然传来清晰的嘈杂声,我抬头看去,是侧福晋扶着大醉的十阿哥跌跌撞撞入门。
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后,我急忙偏过头,旋身隐入漆暗。待他们一行人走远,我无聊地仰头赏了会儿星星,随后起身回房。
经过檐下那株梧桐树旁,听到小语子鬼灵般地出声:“檀溦姑娘,我家爷有请。”
我揉了揉胸口,惊魂未定地摇头道:“不要多久就要下钥了,麻烦你回去转告七爷,就说我今儿去不了了。”
“姑娘放心,爷已经打点好了,姑娘只要随我去就成。”
荷包啊荷包,老天还是不忍心看你没得归宿。
小语子把我引到一处僻静之地,大概辨认,这里应该是四阁后的太液池。再走一段路程,我绕到假山附近,见佑礼负手立于竹林间,月光轻柔而洒,投下一道修长的暗影。
悄声走近他,两人的影子逐渐重叠,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酒香。
“喝酒了?”
他回过头来,懒懒地一笑:“来了?”
“可是醉了?”
“我何时醉过?你未免小瞧我了。”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也是,堂堂七爷可是千杯不醉。”后退到离他一米远的位置,我嫣然笑道,“生辰快乐!”
黑幕下,那双眸子闪着溢彩,他可怜巴巴地反问:“没有贺礼?”
我难为情地攥紧衣角,垂眸道:“礼物是有,但你不能嫌弃。”
把准备好的荷包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就着一星月光仔细地打量。我屏息期待他的表情,倏然间,那双眼眸溢出更多的明亮。
他激越地朗声问我:“你送这礼物可是出自真心?”
“那是自然,礼物虽轻,却是我的一份情意。”
猝不及防间,他一把拉过把我揽入怀里,温暖干净的男性气息紧密地包围住我,使我越陷越深。那一瞬,我倏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看清了那种名叫喜欢的感情。
原来我一直都是在乎他的,所以才会为他的误解而难过,为他的靠近而雀跃。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俗世的种种好似都远离了我,现在的我可以放下包袱,安心地陪在他的身边。
片晌后,他开口柔情似水地道:“我想陪你走完一生。”
他温热的气息萦绕在侧,我一时间意乱情迷,轻轻地点头回应。
“生老病死,有你足矣。”他抱紧我,声音愈发温柔。
心脏瞬间跳得厉害,我抬起头满腹思绪地注视他。
“七爷。”眼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想先这样唤他。
“嗯。”
我顿了一下,接而唤:“佑礼。”
这是我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嗯。”
“谢谢你,这是我听到的最——”
“我现在不想听你的答案!”他急着打断我,任性地说,“你不要说!”
安抚他的后背,我好笑道:“你不听,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你想听到的?”
“今天我最大,我不准你说!”
真是服了他,他自己一股脑表白得痛快了,偏还不让我干脆利落地回复。
暂时抑住胸口的澎湃,我柔声地问:“那等你什么时候想听了,我再告诉你行吗?”
他沉默地点点头,抬眸望向天空。黑夜绵长,相思漫决,多日来的想念汇成此刻的无声。我调整好姿势依偎在他怀里,同他共赏这一片闪耀星空。
漫天的星辰在夏夜里格外闪亮,如同他那深邃清亮的眸子,让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日夜里我看似面上淡定,实则翻腾如浪。那八个字总时不时地回响在耳边,扰得我心砰砰直跳。
今日我去书房打扫,不巧遇上十阿哥。
见到我,他带了丝笑地问:“你答应七哥了吗?”
“可惜七爷不愿意听奴才的答复。”我摇了摇头。
“哈哈哈哈!”十阿哥高声一笑,“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七哥怕听的事,真奇了怪。”
听出十阿哥话里的调侃,我脸上一阵滚热,而他一转态度,恳诚地道:“檀溦,七哥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不要让两个人都煎熬。”他顿了顿,又道了一句。
煎熬。我还是头一回品尝到这种滋味,有甜有苦,教人百转千肠。
他既已放下他的尊贵,那我抛下顾忌和脸面又何妨。
我下定决心想告诉他我的答案,可他丝毫不给我面子,只要一见到我,如见瘟神般飞速躲开,看都不多看一眼。他还在害怕我的答案。
这回就让我主动走向他吧。
某日一早,佑礼来找十阿哥议事,一谈便是一整上午。厨房准备了两人份的晚膳,我过去通知时,他俩正在起劲地讨论政事。佑礼一见我脸色微变,直嚷着要赶回去用膳。
我豁出胆子,走到他身边认真地道:“七爷,奴才有事禀告。”
他瞟我一眼,很快地移开视线,急匆匆道:“我先回去,下午再来。”
“七爷。”我执拗地盯住他。
见我一副较真样儿,他缴械投降:“老十,借下你的书房。”
十阿哥一听,心领神会地一笑:“我去外面走走,等会儿见。”
随着门被清脆地关上,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走近一步,忍着笑问他:“你这几日可是在躲我?”
这下反变成他扭扭捏捏,吞吐地解释:“我这些天有事,走得急。”
“以后不许再躲着我了。”我伸手牵住他,含情脉脉地笑道,“我的答案,你难道不想听了?”
他定眸凝视我,眸子里闪烁着显然的期望。
“这就是我的答案。”
迅即踮脚轻吻他的侧脸,我垂下头害羞得不像话。
过了几瞬,他反应过来用力抱紧我,温情地笑道:“谢谢你,选择相信我。”
我抬起手轻抱住他,浅笑着问:“是哪个胆小鬼不愿意听答案的?”
“谁是胆小鬼了?”他松开手对我粲然一笑,吻旋即铺天而来,痴绵幸福。
这几日夜里睡得格外好,许是告白后心情不错的缘故。一天里若是能远远地瞧上他一眼,整个人不知有多欢愉。
一日下午我坐在廊下歇凉,不远处缓步走来十一阿哥。
“可有凉快些?”
“十一爷万福。托您的福,奴才觉着凉快了不少。”
十一阿哥呵呵一笑:“我来找十哥,顺便问问你,那东西保管得可好?”
“十一爷放心,盒子奴才好生收着,定然不会出差错。”
“有你保管,我自然放心,只是——”他随口又问,“你难道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奴才只知道要保管好十一爷您的盒子,其余事情一概与奴才无关。”
他对我的回答似是满意,轻轻点头。
这时廊外跑来一个尚还稚嫩的阿哥,只听他大声地唤道:“十一哥!”
十一阿哥回头笑道:“还以为你又要赖在十哥这里,不肯随我回去了。”
“这是十三弟。”他向我介绍。
我牢牢记住长相,在十三阿哥走近时请安:“奴才见过十三爷,十三爷万福。”
十三阿哥瞟了瞟我,不客气地道:“十一哥,你怎么和一小宫女站在一块儿说话,这可不符合身份。”
还真是个人小鬼大思想迂腐的娃娃。
“我有件事要嘱咐她,便多说了几句。”
十三阿哥又瞥我一眼,一本正经地警告十一阿哥:“十一哥,你要离这宫女远点。长得好看,看着精怪,兴许哪天是个祸害。”
十一阿哥听后哈哈大笑:“你说的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回吧。”
我尴尬地站在原地,忍着一肚子怒气笑脸相送他们。
十一阿哥转身即走,十三阿哥走了没几步竟然回头冲我摆了个鬼脸。初次相见,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小爷?
连着几夜,园里都会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万籁俱寂,只有那箫声低回盘旋,时而清越逍遥,时而深沉悠幽。人世情愁,随低沉箫声一一晕开,如熏风轻起,湖泛漪澜。
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独自行。缤纷间,清月碎花影,一地幽香。
每逢此时,因炎热而生的焦躁便会渐渐散去,徒留宁静相伴。
吹箫人的内心应似清风朗月,高逸恬憺。
一夜,我奉十阿哥之命外出办事,回来恰巧经过染墨居,从花窗往里瞧,一个颀长的身影在竹林间微微而动。
是他!竟然是他!
长久以来,我从未见他吹过箫,也未曾听人提及。今夜一见着实震撼,惊讶于他动听的箫声,更动容于他不着痕迹的体贴。
有此一人,夫复何求?
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或许不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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