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凄凄惨惨戚戚
慎刑司的牢房阴暗潮湿,我哆嗦地待在角落,期盼天明。
不是不担心皇上会对我重重惩处,而是我并未做过此事,因而坚信老天会还我公道。何况如今蓝祁陷入危险,我的安危倒还在其次。
只是,究竟是谁把麝香熏在了我的衣服上?
忧心忡忡地挨到天亮,仍是没有任何消息,我像被隔绝在外一般,失去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辰时许,一个太监来到牢房叫我:“皇上宣你去乾清宫。”
只要皇上愿意听我解释,我就还有翻牌的可能。
“奴才参见皇上。”
皇上疲累地问:“昨晚休息的好吗?”
“多谢皇上挂念,奴才一切都好。”急于知道蓝祁的情况,我心急地问,“娘娘她——”
“她还在昏迷中没有醒来,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怎么会这样,不是有太医和稳婆在吗,蓝祁她怎么会有事!
“是奴才对不起娘娘,是奴才害了娘娘!”我愧疚地低下头。
皇上冷道:“不是你的错,错在他人。”
“都是奴才疏忽大意,才让人有机可乘。”
皇上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昨日是气急了,你别放在心上。”
我摇摇头,带着哭声说:“谢谢皇上相信奴才,奴才没脸见您和娘娘。”
“得再辛苦你几天,直到事情水落石出。”
“谢皇上恩典,奴才受点苦不算什么,只求娘娘能够平安。”我朝皇上一拜。
回到暗无天日的牢房,我坐回角落仔细搜寻记忆,试图找出任何与麝香有关的细节。
衣服洗后是直接送到我房里的,中间应该不曾有人经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
在牢房等消息的时间漫长无边,我心存不安,搅得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我顶着一双熊猫眼见到前来探视的佑祺。
“昨日没休息好?”
我没精神地一笑:“确实没休息得好。”
“你安心吧,婉嫔已诞下一位公主,暂无大碍。”
得知蓝祁已经安全,我下意识抓住佑祺的手臂,大喜道:“谢天谢地,她总算没事了!”
“你为何如此高兴?”他身体僵硬地推开我。
意识到刚才的行为已逾矩,我后退两步回道:“奴才是为婉嫔娘娘高兴,奴才刚刚失礼,还请贝勒爷见谅。”
“她虽平安,可你未必能躲过惩罚。”
“只要婉嫔娘娘无性命之忧,奴才的安危不足为惧。”我不在意地摇头。
“你对婉嫔也算重情重义。”
“是奴才大意才导致娘娘此番性命危险,重情重义尚且谈不上。”
“你自己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我叹了口气:“没有头绪,想不出任何细节。”
“你放心,汗阿玛已命人彻查此事,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
“多谢贝勒爷告诉奴才这个好消息,不然奴才这几日怕是会坐卧不宁。”
我没想到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来探视我的人,这份心意弥足珍贵。
“还好消息是好,否则我岂不是害了你。”走出牢房,他回过头叮嘱,“保重身体,我先回去了。”
“贝勒爷路上小心。”我目送他离开。
五日后,我无罪释放。一出牢房,我便有种重见天日的自由感,顿觉心神舒畅。
见到在外面等我的画屏,我走上前打招呼:“几日不见,过得怎么样?”
她盯着我看了半天后问:“在里面还好吗?我瞧着你像是瘦了。”
这几日她定为我费了不少心,我拉起她的手左转右转,舒心地笑道:“你看我哪里瘦了,这几天我一切都好,只是待在里面憋得慌。”
“好了,你没事就好,我们回去吧。”
路上我小声问她事情的真相,她只回了我两个字“内鬼”。回到房里听她详细一说,才知道是乾清宫一名叫云暑的宫女所为,是她在我干净的衣服上动了手脚,从而导致蓝祁早产一度昏迷。
云暑是乾清宫负责打杂的宫女,我知道名字却从未见过,更不了解其为人。如今她东窗事发已然自裁,死无对证,只能就此结案。
“你可知道她平时都与什么人来往?”我隐隐感觉此事背后另有其人。
画屏摇头道:“她性格内向,很少与人来往,从她那里没有查出什么。”
“那皇上就这么算了?”
“不然还能怎样,当然是算作她一人之为,皇上已下令诛杀她全家。”
我与她无冤无仇,蓝祁更是与她毫不相干,这肯定不是她个人的意愿,而是受人指使。
一想到身边有这样阴险狠毒的人存在,时刻密切关注着我和蓝祁,我便觉得毛骨悚然,浑身不寒而栗。
来到乾清宫向皇上请安后,他恩准我去景仁宫看望蓝祁。
我来到蓝祁的寝殿,只觉四周格外幽静,隐藏着教人不安的诡异,小时子缩成一团守在门外。
“婉主子可在里面?”
小时子起来对我一笑:“檀溦你来了,主子已经睡下了。”
这么不巧。
“里面可有人服侍?”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灵鹊在里面呢,你要进去吗?”
“既然睡了,那我就不去打扰了。等婉主子醒来,你记得告诉她我来过。”
“诶,那你慢走。”
回头遥望寝殿,落日余晖下,明黄的琉璃瓦反射出妖冶的橙红色,那股晦暗的光芒似要吞没这片宁静,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啪!”
宁静的世界被这一声巨响倾覆,泼洒出的热茶跌落在绣满了吉祥图纹的地毯上,开出一朵朵娇红欲滴的花。
皇上翻奏折的手一抖,大惊失色地问:“徐司明你说什么?”
徐公公面露难色地道:“启禀皇上,婉嫔娘娘薨了。”
他的话如晴天霹雳绽开在我耳边,震得我头脑发胀,腿抖得已是站不住。
蓝祁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
“太医呢?”皇上放下奏折。
“几位太医联合诊治,可婉嫔娘娘还是去了。”
皇上急促地站起,甩袖直往外去。我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仍旧沉浸在这个惊天的消息之中,直到双腿跪得发麻,才反应过来冲回茶房。
一见到画屏,我捉住她的手抖道:“怎么办?我害死她了,我害死她了!”
“你听到什么了?”
“我害死婉嫔娘娘了,是我害死她了!”我猛地一抖,失控地跌坐到地上。
画屏扶起我,轻声安慰:“这不是你的错,娘娘是被其他人害的,与你无关。”
无论她如何安慰,我的泪水仍如决堤了般倾泻而出,人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
“是我害了她……画屏,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她轻抚我的后背,柔声道:“你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之后她轻唱起家乡的歌谣,那声音像是有魔力般让我深深地着迷,不知不觉地,我的意识越来越浅,最后昏睡在她轻柔的歌声里。
一片混沌间,我迷迷糊糊看见前方有个人向我走来,近一看,竟是几日未见的蓝祁,她的脸上满是血迹。
她面容悲戚地直视我,哭喊道:“还我命来……圆园,你怎么能这样……”
“我不是故意的,蓝祁,你不要怪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避开她渗人的目光,我害怕得直往后退。下一瞬右脚被什么东西绊住,我哐地往后一倒,重重摔在地上。
眼看蓝祁愈来愈近,我却突然没了力气再往后退,只能看着她步步向我逼近。
“救命啊!”当蓝祁凑到我面前时,我被吓得嚎啕大哭。
“檀溦,檀溦,你快醒醒!”
听到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呼唤,我缓慢睁开眼来,坐在我床边的画屏大舒一口气,犹自惊险地道:“你真是吓死我了。”
我心有余悸地道:“我也是被吓死了。”
“你刚刚梦见什么了,只听见你在大叫。”她拿来茶杯喂我喝水。
“我梦见了婉嫔娘娘。”喝了水后,我揉揉胸口平缓情绪。
“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再多想了,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让你担心了。”
替我擦去额角的汗珠,画屏关心道:“夜里还能当值么?”
“可以的,你放心。”
过了酉时,我仍觉不适地来到东暖阁奉茶,皇上合眼斜靠在炕上,室内静如死寂。
茶盏放稳之时,皇上开口问我:“你想去看看她吗?”
胸口如有巨石,我倍感沉重地道:“奴才没脸去见娘娘。”
“万事万物皆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她和妧之,我都失去了。”皇上一声长叹。
“世间总有遗憾之事,好在皇上您曾经拥有过。”
“人总是贪心的,曾经拥有怎么比得过永久?”皇上坐起来唤我,“你去拿点酒来。”
我连忙出言制止:“皇上,还请您保重龙体啊。”
“我今日在景仁宫,几次想喝酒都被徐司明拦住,你说,我就不能随自己的心情喝点酒吗?”
“您背负的责任太多,很多时候首要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天下苍生,所以还请皇上您保重龙体。”
“为了这个位子,我失去了不少,这辈子的遗憾太多了。”
皇上起身走向书桌,从画瓶中取出一幅画卷。
“你帮我打开吧。”
轻轻打开画卷,一个熟悉的笑脸跃然于纸上,我的双手不禁开始颤抖,心绪复又不宁。
身后的梅花娇美艳丽,那个如花的女子却已向这个即要复苏的天地告别,久久沉睡于现实与幻境的边缘,或死或生。
“这幅画是皇上何时为娘娘做的?”
皇上苦笑着说:“我答应要为她画齐四季,这是第一幅,却也是最后一幅。”
我把画卷挂到墙上,感慨地道:“皇上若是愿意,也可以补全剩下三幅画。”
“人不在,补齐又有什么意义,不如现在这样,残缺倒也美好。”
“皇上节哀,娘娘不会希望看到您这样的。”
“她的不希望,倒成了对我的残忍。”皇上躺上靠椅,叹息着闭上双眼。
看着桌前那个孤寞的身影,我恍然觉得他苍老了许多,也褪去了往日锋利的外壳,呈现与我这难能可贵的长情的一面。
帝王凉薄于外人,他的用情至深只独独现于倾心之人。
蓝祁去世,皇上一度悲伤,追封蓝祁为婉妃,葬仪以妃为标准。皇上如此恩宠,蓝祁在天上也可以欣慰了。
不好的是,默含的婚事又重新摆上日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我抽空赶去碧溪阁,想和默含商量一下对策,一片好心换来的却是她不轻的一巴掌。
捂住微疼的左脸,我不悦道:“我跑来给你出主意,你打我一巴掌是什么意思!”
她冷笑一声,不屑道:“你想出了什么好主意,想把我也坑了吗?”
听懂了她的话里话,我内疚地向她解释:“蓝祁的事我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会有人利用我来害她,可是事情又不是我做的,你干吗把罪安到我身上?”
“谁知道你有没有在哪里惹上什么麻烦,如果不是你不小心,她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默含有此反应我并不意外,她和蓝祁的关系远比我和她的关系好,她站在蓝祁的角度指责我再正常不过。
“默含,我知道你现在接受不了,但请你不要怀疑我的心意。”
我放下带来的点心,微叹道:“既然你不愿意我帮忙,那就自己好好把握吧。”
我转身走出门的一刻,身后猛然传来食盒摔落在地上的声音,我们的友谊莫非也随了那些滚落的点心松散直至粉碎?
没了操心蓝祁和默含的机会,我的日子变得平淡下来,每日无非是奉茶侍候,研究新品饮点,毫无生趣可言。
佑礼像是刻意避开我,自那日于廊下相见后再未碰到过,近来倒是与佑祺见面频繁,频率多到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他特意为之。
一日下午,我无聊地站在门外听候命令,耳边传来他稳重的声音。
“你再这样靠下去,怕是要睡着了。”
我醒过神来抬头一笑:“王爷何时来的,来多久了?”
就在前几日,佑祺被封为襄亲王,襄,辅助也,此封号足以体现皇上对他的器重。
听徐公公透露,皇上有意赞同佑祺南巡的提议,由此可见,佑祺的竞争力已大大加强,他将成为储君的一大有力竞争者。
“才来一会儿,一来便看见你在偷懒。”
“奴才在此恭喜王爷了。”我高声贺道。
“你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王爷今儿怎么来了,这段日子您可是成了乾清宫的常客。”
“怎么,你倒还厌烦起我了?”他的嘴角带了分笑意。
“奴才可没这么说,王爷您别误会。”
“汗阿玛召见我商量南巡的事情,这才时常来乾清宫的。”
一听到南巡,我兴高采烈地问:“皇上真的打算南巡了?什么时候?”
“汗阿玛是有这个想法,时间至少要过了孝期。”他看我眨巴着眼,玩笑道,“怎么,你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出去了?”
被他发现我的小心思,我吐舌一笑:“王爷既然知道奴才的想法,又何必拆穿奴才?”
“好了,我先进去了。”他从我身边擦身而过,进入书房。
一柱香后,他踱步出来,脸上挂着笑地说:“你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
我兴奋地问他:“皇上有决定南巡去哪儿吗?”
“目前还没有确定,大概是江浙一带。”
哇塞,看久了北方风景,换种风格一定很棒!
“那王爷您也会去吗?”
“不出意外我自然也是要去的,你问这个做什么?”佑祺眸光一闪。
“王爷若是去的话,奴才路上又多了个可聊天的人啊。”
佑祺打趣我道:“怕只怕你到时候乐得忘了我这个人了。”
能和朋友游玩于江南之地,算得上是世间一大快事。
许久未进宫的阿木尔今日清早来乾清宫向皇上传递札萨克大人的书信,顺道探望我这个老朋友。本以为她只是一人前来,谁知还带了个让我措手不及的人。
“我可是好久没见你了,也不见你进宫来看我。”我站在廊下是哭笑不得。
她走过来抱住我,得意地道:“你说我是不是对你很好,把你喜欢的人给骗来了。”
我欲哭无泪,看在她不知道我和佑礼分开一事的份上,忍住了对她拳打脚踢的冲动。
她见我没反应,撒开手笑道:“我还要去给皇上请安,就先进去了。”
她风风火火地走开,留下我独自一人面对这尴尬的局面。
搓了搓手,我极不自在地一笑:“你怎么也跟着阿木尔来了?”
“我来看看你。”他目光清亮地注视着我。
这一刻,让我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明明心底还对他有所牵念,仿佛与他谈笑还是昨日之景,现如今却已是分道而行,有缘相遇而无分相守。
他轻轻的几个字便扰乱了我的心神,在我不自觉想要后退之前,听到他笑了笑:“开玩笑而已,我是陪她来的。”
“她在你府上过得还好吗?”找不到任何开口的话,我从阿木尔下手。
“她与诚悦的妹妹相处甚好,偶尔和老十见面,生活上还算习惯。”
听闻七福晋的胞妹也来到京城,目前暂住在佑礼府上,阿木尔能和她交为朋友,生活上想必更加顺遂。那她又与赫舍里氏相处得如何?
“那就好,阿木尔耐不得无趣,有朋友陪着总是好的。”
“你还好吧?”
一个好朋友因我而死,另一个好朋友因此与我决裂,你又不在我身边,我谈何安好。
“不好也不坏,每日都是如此,习惯了。”
他朝我走近一步,关怀地道:“你若是愿意可以向我倾诉。”
我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五味杂陈。
如今的我没了值得倾吐的情绪,而你也没了应该倾听的身份,我们之间便再无倾诉可言。
“你要送阿木尔回去吗?”避开这个话题,我另作他问。
他眼眸微黯,讪笑着道:“反正我今日也没别的事,索性送她回去好了,免得到时候老十找我麻烦。”
“外面冷,要不进偏殿喝口茶吧。”
二月天的风仍带有几分凛冬的寒意。
“兰花茶盏还在吧?”他说着便往偏殿去。
“你怎么不问有没有涌溪火青?”我转身去茶房为他烹茶。
茶房一角,我取出许久未用的兰花茶盏思绪万千,回眸时不期触碰到他忧郁的眼神。
两人独处一室,我忸怩地道:“你怎么跟来了?”
“你愿不愿意回来?”他把我逼进角落。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困惑道:“回到哪里?”
“回到我身边。”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我一个惊吓失手松开茶盏,一朵冰洁的白兰霎时绽放在地上。
当初既然选择分开,短短时日,为何又重提此事?
莫非他认为我只是容易生气,时间一久,自会把那些原则性问题抛之脑后?
念起他当初的态度,我甩开他的手,拉下脸道:“你就这么喜欢朝令夕改?感情对你来说只是一场儿戏吗?”
再次握住我的手,他急切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初是我任性,没有认真和你说清楚,你现在还愿不愿意听我解释?”
他简单的一句任性伤害了我们的感情,也把我狠狠地推向无奈与失望。这种纠缠不清的日子,我是真的不想也不敢再过,害怕得而复失,期望失而复得。
我抽出手来,轻叹一声:“当初我给过你解释的时间和机会,是你无视它放弃它,如今你却要来和我说你只是任性?佑礼,感情不是儿戏,我也不是小孩子,你给个糖果我就会对你笑。”
“那你是不愿意再给我机会了?”他俯下身求我。
看到他眼眸里的真诚,我有了几丝动摇,没有再说狠话。
“就像你说的,我们需要给彼此一定的时间,好好思考。”
“你说的我都答应你,只要你不要不理我。”他心满意足地抱住我。
之前我认为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慢慢淡去,可以面带笑容地和他相见。然而我终究不是理性的人,我的感性,我的情感,只是暂时地封存了起来,他的出现是这所有情绪逐渐盈满直至爆发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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