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勿复相思
回去后的几天,我时不时会想起那日碰见佑礼的场景,历历在目,心如刀割。好不容易转好的心情突降谷底,以至于忘了自己生辰将至。
二十那日清晨,我在窗边布谷鸟的啼叫声中醒来,刚一坐起被吓了一大跳,顾若一竟在头上套了个诡异的面具。
大早上的见到不吉祥的画面,我心有余悸地骂他:“你这是在搞什么花样!”
“给你去去邪气,图个吉利。”他摘下面具对我一笑。
“你确定不是来捣乱的?”
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我利索地穿上外衫准备洗脸,惊喜地发现梳妆台上摆着一个装有荷花的青花瓷。
“这是今年的荷花?”
“是我让人从别处摘的新鲜荷花,还合你的意吧?”
攀住花枝轻嗅,我欢喜地道:“好久没闻到荷香了,真是好闻。”
“等你梳妆完了,我带你出去看看。”他神秘兮兮地眨着眼。
小小期待他的妙主意,我加快速度更衣梳妆,随他往屋外去。甫到花园,一股清新的香气扑鼻而来,似要斥满我的全部感官。放眼一眺,满片翠绿映入眼帘,朵朵荷花含露生香。
“从哪里弄来的一大片荷花?”我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除了桂花,你还喜欢荷花,我便让人给你变出了这一池荷花,你喜欢吗?”
原来前些日子这里断续在装潢是这个原因,感动于他的细心,我发自肺腑地笑道:“难为你费心了,我很喜欢,多谢。”
“能得到你的肯定,真不容易。”他如释重负地一叹。
“被你说的我好像刁钻刻薄似的。”快步走向那片荷花池,我俯身一嗅,满心芬芳。
“再往前看看。”
沿池岸往前走去,见千源亭中央摆放有一把古筝,紫檀质地,筝首筝尾绘有并蒂莲花图样,做工考究,更甚于凌晞送我的那把,惊讶的是,其弦竟由金属制成。
随手一拨,筝音清亮,我喜上眉梢地问:“你从哪里弄来的好东西!”
“我听人说南方各地已用起金属弦,便托人从那边定制了一把古筝,前几日才到。”
马尾弦声音柔和却易走音,且使用寿命不长,相比而言金属弦清脆明亮,余音悠长,适合音韵典雅的乐曲。他确是有心了。
“肯定没少费工夫,多谢了。”见他露出满足的笑容,我又纳闷起来,“你既然早知道我喜欢古筝,为何之前不送我?”
“这把古筝光是制作都费去不少时间,又是从南方运来,能赶在你生辰前到已是万幸了。”
坐在石凳上,我拨弄起琴弦,清越之音随夏风徐徐漾开,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轻快的扫弦后,一道笛声扬起,悠远婉转,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与筝音若即若离,遥相呼应。
少顷,一个女子的歌声自然地流入笛筝之间,凤吟鸾吹,遏云绕梁。
“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莲香隔浦渡,荷叶满江鲜。房垂易入手,柄曲自临盘。露花时湿钏,风茎乍拂钿。”
池岸边,木言边唱歌边采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一曲终了,我与顾若一相视一笑,酣畅淋漓地道:“没想到我们三个倒也配合得好,你的笛子没白学。”
“你和公子才是配合的好,我只是随了曲调配上词罢了。”木言向我们走来。
“这才是你的厉害所在。”
我和顾若一不过是随心演奏,她能引用诗词合唱,足以体现她的本领。
“生辰快乐。”
木言拿出一双精致的缀珠绣鞋,我从她手里接过,真诚地谢道:“你太客气了,相比你的心意,我之前送你的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是花了些工夫,用料精贵,还是公子给我的。”
“那这么说我岂不是还要向你道谢?”我歪头看向顾若一。
他哼着声道:“你要谢我的多的去了,怕是谢不过来。”
“你们都给我送了大礼,那我也得拿点东西出来还礼才行,荷叶酥怎么样?”
“荷叶酥怎么够,荷花蜜,白荷花露什么的样样都要有!”
他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回走,我对着木言一顿吐槽,竟觉得他今日尤为可爱。
真想画船撑入花深处,香泛金卮,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片晌的欢愉后,我复又归于消沉,为先前在牡丹园所见感伤。天气愈加炙热,人也慢慢没了力气刺绣,只能终日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赏屋外的一片荷塘风光,好在时不时有木言作伴,否则这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今日木言陪张公子外出游玩,得到明日才回,我乏力地倚坐着读书,一问紫陌:“今儿是六月十几了?”
紫陌在一旁剥着莲子,笑着回答:“早起的时候姑娘才问了的,今儿已经十七了。”
身体臃肿,记性也越来越不行,总是一个问题问个好几遍。
把莲心放入嘴里,莲心的苦似是同汁液一起流入心底,让人忍不住辛酸。
去年此时,举案齐眉,今年此时,镜破钗分。
“你把我柜子里的宝盒拿来。”
打开宝盒,盒里放有凌晞送我的手镯,因太贵重怕受损而被收着,如今荷花已开,正是适宜佩戴的时节。
把玉镯扣入手腕,我取下脖间的兰花链子,冬扇夏炉,这链子也该搁起不入眼了。
关上宝盒后,泪无声落下,我瞥开眼道:“把盒子收起吧。”
“姑娘怎么哭了,小心伤身。”紫陌站着不动。
“这些日子变得多愁善感了一些,没事的。”我把眼泪胡乱一擦。
“公子等会儿回来陪姑娘吃晚饭,要是让他瞧见只怕又要担心了。”
他们两个,没有一个让我好过。
“你啊总是拿他来威胁我。”我勉强抬起嘴角笑了笑,“待会儿把晚饭搁到千源亭吧。”
紫陌有意趣道:“我还以为姑娘要为公子下厨呢。”
“这个时候还是孩子更金贵。”我不以为然地推开她。
黄昏已至,天也凉快了下来,我坐在千源亭内独赏荷叶摇曳间的夕阳美景。一盏茶后,顾若一健步而来,心情似乎不错。
“今天怎么想着在这里吃饭?”
让下人伺候他盥手,我随口回道:“成日待在屋里无趣的很,看着天气难得凉快才想着出来,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
“自然是有好事才有好心情。”他大笑着给我盛汤,问起我的近况,“这几日都没空陪你,今日一看才算放下心来,一切都还好吧?”
“有紫陌时刻陪着,能有什么事。”接过汤碗细细品尝,我大赞道,“这院里的厨子手艺是愈发好了,光是汤就能让我喝几碗。”
见他没搭理我,我不习惯地抬眸一看,却见他脸色已变,冷若冰霜。
“好好的,发生什么事了?”
良久后,他阴阳怪气地问:“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这个镯子,今天买的?”
“朋友送的,以前一直收在盒子里,今天才拿出来戴。”
这下他的脸更加难看,声音也多了一分冷然。
“是什么要好的朋友,让你如此珍视?”
“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喜怒无常的。”我很反感他这种问法。
“以前从未听你说过,觉得奇怪。”
“我不也不清楚你的过往么,我并不亏欠你什么。”
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激起他的不满,他重重搁下筷子,气哼哼道:“你自然不亏欠我什么,倒是我一直没有自知之明。”
“你——”
我话还没说出口,就见他拉着脸起身离开,让我摸不着头脑。
自那日小争执后,他几天不曾回来,也未派人传个口信,我只当他是闹小孩子脾气,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某日我闲得无聊想出门去敬茗楼坐坐,被门外守卫拦了下来,说是今日皇城有喜街上人多,不适合出门。
也不知是为何,我这心里突突跳个不停,总感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守卫虽只是说皇城有喜,可我就是有这么一种直觉,喜事和佑礼有关。
越想越坐立不安,我趁紫陌不在偷偷叫来兰宁,让她私自外出替我打探此事。在宅院里的这段日子,我避开顾若一和紫陌的耳目好不容易培养了她这个心腹,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我在房里忐忑地等候多时,终于等到兰宁把喜事的详情告诉给我。
“姑娘,今儿是荣亲王纳侧福晋。”
兰宁的话刚完,我手中的佛珠顺势脱手,佛珠滚落一地。
终究还是被我料中了。
“姑娘,你没事吧?”兰宁弯腰替我捡佛珠。
“罢了,没了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回来了的。”我轻揉太阳穴,心乱如麻地道,“你下去吧,别让其他人看见。”
在外人面前强撑的镇定顷刻瓦解,苦楚和愤恨似潮水涨满,迫得我胸口如窒息般揪痛,伏在桌上放声痛哭。
残酷的现实下,当初信誓旦旦的承诺可笑又可悲,当时无奈却嫣然的笑容竟是错付。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如今天气尚热,却有一股凉意从脚底直涌而上,势要把人残碎的心冷至寒冰。
紧接着,腹部也感受到凉意,开始疼痛起来。
“阿——”
剧痛使得我俯下身来,随后倒在炕上呼吸急促。右手哆嗦着想要拿起桌上的香囊,却不小心把它推得更远,让我根本触及不到。
“阿——”
呼吸还没有平稳,疼痛却愈发清晰,仿佛每一次阵痛感都能寻到根源。
“姑娘!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紫陌着急地跑来,见我倒在一边不省人事,急忙拿来香囊。
“姑娘快闻闻香囊!”
荷香四溢,我急促的呼吸这才得以平缓。自那次清漪园落水,我便落下了只要一受刺激就会急性喘气的毛病,还好顾若一准备周全,不然我只怕已经去见了阎王。
“姑娘有没有觉得好一些?”紫陌轻拍我的后背。
我抬起业已苍白的脸,恹恹一笑:“呼吸是好多了,可肚子越发疼得厉害。”
“会不会是要生了?”紫陌扶我靠到床上,大声对外面唤道,“快去叫稳婆和大夫!”
向来少有下人的珑安阁突然冒出一大群侍女,她们井然有序地列队准备,稳婆和大夫也迅速出现在了房门口。他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姑娘赶快躺下,让老身看看情况。”
我忍着疼痛慢动作躺下,稳婆查看后慈和地笑道:“还请姑娘蓄好体力,等会儿会要咬牙辛苦了。”
又是一次漫无止境的折磨,我合上双眼休养生息,听见紫陌在外面吩咐大夫熬制提神补气的汤药。
“你想办法去通知公子。”紫陌对一小厮道。
我伸手拉住紫陌,求道:“别告诉他,我一个人在这里还好些。”
“别的事我都可以答应姑娘,唯独这件不行,这是公子事先叮嘱好的。”紫陌肯定地摇摇头。
“他料到我会这么说?”
“姑娘安心生产吧,不要想无关的事。”
熏热的夏风吹进屋里,晃得挂在窗户上的风铃玎珰作响,多多少少驱散了我内心的惶恐与无助。第一次生产时,有画屏悉心照拂,又有佑礼长伴左右,即使情况异常凶险,我也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而现在身处在寂静的房间,唯有风铃言语,这熟悉的一切使我倍感陌生。
这次闯鬼门关,我并没有太多把握,纯粹顺其自然。
大概半个时辰后,顾若一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一见我紧张地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承受得住吗?”
我也没再置气他前几日的行为,蹙着眉道:“我若说承受不住,你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都怪我之前没有好好照顾你,你放心,这一关我一定陪你闯过去。”他握住我的手,目光笃定似在许下一桩极其重要的诺言。
原本惊惶不定的心因为他温暖的手掌渐缓,尽管我和他关系复杂,可有他在身边,我好歹有了支撑的力量,不再害怕接下来漫长的煎熬。
几番阵痛下来,我已失了不少气力,仅凭微弱的意志续着气。顾若一时而负手在房里踱来踱去,时而用力握紧我冰凉的手,心神极其不宁。
这是我头一回觉得他距离我很近,近到中间只有一个孩子。
分娩在阵痛过后正式开始,我挣扎地重复着第一次的每分每秒,终于在旭日东升时麻木地迎来孩子响亮的啼哭声。
看着眼前这个白嫩嫩的娃娃,我欣慰地一笑:“孩子啊,你知不知道你娘有多辛苦……”
初为人父的顾若一比我更高兴,不熟练地抱起咯咯直笑的孩子,心满意足地笑道:“桓儿,你知不知道我盼你盼得有多辛苦!”
在床头靠稳,我嘶哑着声音问:“你给孩子取了名字?”
“桓桓于征,狄彼东南。”擦去我额角的汗,他淡笑着问,“你觉得如何?”
“你取的自然好。”
“辛苦你了,为我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即使抱着孩子,他的眼神仍然紧随着我。
“他也是我的孩子,辛苦一点不算什么。”
把桓儿抱到我身边,他指着孩子的眉眼笑道:“你看他多像你,就没几处像我的地方。”
“怀他多辛苦,当然得多像我。”低头打量桓儿,我浅笑盈盈。
“只要是你的孩子,像不像我我都喜欢。”
见他专注地逗孩子玩,我凝睇着他俊秀的侧脸,许久也没有移开目光。
昨夜有他全程陪在身边,不停地为我鼓劲,我打心眼里感激他,或许他比我想的要好。
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炽热,他抬起头局促地一笑:“你为何这样看我?”
“你那天为何会突然生气?”我直视着他清亮的眼眸。
“不过是想起了一件气人的事,便把气发在了你身上,你别介意。”
明知我不会相信,他却还摆出一个理由,这说明他并不想让我知情。
“你今天不要外出吗?”
“天大的事也没有你重要,我今天陪你。”他给我披上外衫。
“姑娘,该吃药了。”
紫陌端了药进来,把药碗递给顾若一。
“还是公子来吧。”
顾若一接过药碗坐上床沿,细心地吹凉汤药后送到我嘴边。
“乖,把药喝了。”
被他醇厚的嗓音迷惑,我呆呆地一口口喝下他喂的药,人有一瞬间的恍惚,渐乎把他当成从前的佑礼。昔日情景重演,主角却已换了人,这究竟是老天残忍还是我太过悲哀?
“真是一孕傻三年,不过我还挺喜欢你这个样子。”喂完药,他傻乎乎地笑道。
“我是一副什么样子,你可要仔细说清楚。”他说的话,我不能接受。
紫陌笑嘻嘻地接道:“姑娘乖得和小少爷一样,让人喜欢得很。”
被他们两人联手笑话,我叹着气道:“看来我以后要被你们嫌弃死了。”
“好好的,说什么晦气话。”他轻抚我的额头,温存地一笑,“无论你什么样子,都是桓儿的母亲,是我顾若一爱的人。”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对我并非儿戏,而是含有沉甸甸的情意。只是这份情意我现在无法报答,或许待时光远去,心伤痊愈,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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