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钱太比张太更加得体,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和姜溢彩约了下午来看珠宝,中午刚过十二点,一部加长林肯就停在了店门口,吸引了行人的目光。穿着貂绒披肩和正红色暗花旗袍的妇人款款走下来,中跟鞋踩在地上,发出如同苹果被徒手捏碎的清脆响声。
店员恭恭敬敬把钱太请了进去,自然是不会让她在店里等的,一楼有专门的会客室,小小的一间,比外面还要亮堂,狭窄的双人皮沙发是从意大利运来的,姜溢彩的手笔。
钱太的口红像是贴在了她的嘴唇上,她拎着黑色小羊皮包,在店员的指引下走进了会客室。热茶早已泡好,自然是比莲香居的菊花茶更好的茶——杭州碧螺春,上品。
她不喝茶,却也接过茶,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再面带微笑地放下。
店员胸前的名牌上写着“mindy”,钱太看了一眼,轻声说:“mindy,唔该。”
mindy微微鞠躬,“钱太,姜总监马上来。”
姜溢彩还在睡。他是吸血鬼作息,晚不睡早不起的那种,除非有重要的客人,否则忙的时候他可以几天几夜不从二楼下来。
mindy小心翼翼踩着百年楼梯上去,她入职深水埗分店之前就听说这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贵重。这楼梯的响声这样大,她真怕哪天把台阶踩空了,姜溢彩让她卖楼赔钱。
咚——咚——咚——三声。没有回应。再是三声,终于有了回应。
“边个?”姜溢彩的声音从门背后传来,沉闷却掷地有声。
mindy清了清嗓子,“姜总监,钱太来了。”她不知道姜溢彩有没有听到,因为里面好久都没有回应,可她又不敢再说一遍。
“我知。”好久之后,门背后才又传来声音,不再沉闷却仍然掷地有声。
mindy咽了一下口水,转身走下楼梯。百年楼梯的吱呀声让她害怕,她的手紧紧黏在扶手上,小腿肌肉微微颤抖。
姜溢彩被吵醒,心情自然不好。他设置了闹钟,现在还没有到时间,钱太倒先来了。是他的失误,应该想到阔太太总是会提前而不会迟到的。
钱太比张太更难伺候,她是真正的富贵人家出身,比那些半路发财的人识货得多。真正的好东西,姜溢彩只肯卖与这样的人家。谁晓得哪天半路发财的人破了产,会不会拿他精心设计的珠宝去典当。
姜溢彩绝不允许自己的东西出现在典当铺,这不仅是一种强烈的掉价行为,而且是对他本人的一种侮辱。
衣橱里总有一套熨烫好的西装。今天是纯黑色的意式西装,领带配的是深红底白点,脚上换了一双朗丹泽,是浅棕色系带的。
姜溢彩对着镜子喷发胶,他特意梳成了大背头。晚上有一个必去不可的局,索性就当是先陪了钱太,再陪了这场局的主人。他对这种必要的社交并不排斥,反而乐在其中。
天干物燥,嘴角起了死皮,姜溢彩弓着腰对着镜子擦唇膏。不晓得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无意识撕了嘴皮,他觉得整个上嘴唇都火辣辣地疼。
不能让钱太等太久,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姜溢彩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松了松筋骨,整个人已经进入了维持多年的社交状态。
他拿了方桌上的设计稿。昨晚知道今天钱太要来之后,他特地把稿子勾了线上了色。帝王绿翡翠石在隔壁的保险门背后,姜溢彩从里面把它小心翼翼拿出来,装进手提箱里。
这帝王绿是缅甸的供货商为了哄姜溢彩开心,特意折了价卖给他的。水头干净细腻,是富贵人家会喜欢的东西。在钱太要求做一个翡翠珠链的时候,姜溢彩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块帝王绿。
推开会客室的门的时候,姜溢彩的脸上就挂上了笑脸。
钱太算是从小看着姜溢彩长大的,对他来说也是长辈。因见过她打麻雀的时候飙脏话的样子,自然也就觉得亲切了几分。
“钱太。”姜溢彩恭恭敬敬。尽管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尽管是长辈,可公事还要公办,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套近乎。
“阿彩。”钱太的声音轻轻柔柔。
从小看着姜溢彩长大的意思是,钱太和姜太是旧相识,同在拔萃女书院读书,又是同一年嫁人,家里还有远亲关系,所以钱姜两家关系也算是格外好。可即便说过把对方的儿子当成契仔,却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契仔。
姜溢彩把设计稿放在钱太的面前,银色的手提箱放在了地上。地上铺了地毯,他又刻意压轻了动作,手提箱落在地上的声音极轻,好像里面装的不是帝王绿,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钱太,这是设计初稿。”姜溢彩直接半跪半蹲在钱太身边,用冷静自持的声音向她介绍自己的设计。
“中间是椭圆的帝王绿,水种自然是上等的,嵌进一圈钻石里,挂在脖子上的时候,帝王绿刚好在正中间。
“周围用钻围成一条链子,沿着翡翠开始由粗到细,更显得脖颈修长。”
姜溢彩知道富太太对于首饰的小心思,既要高雅又不能太低调,若是全是翡翠就太俗气,全是钻石的话又太廉价,两者合二为一才是正好。翡翠是高雅,钻石是低调。
钱太侧着头倾听姜溢彩的设计构思,伸出右手——她的中指上带着一颗硕大圆润的红宝石戒指——轻轻摸面前的这张设计稿,就好像在摸真正的珠链一样。
纸张上的绿色已经够美了,那真实的帝王绿是否更美呢?
“设计很好。”钱太笑了,尽管笑意并不明显,可她的笑纹还是带起了岁月的法令纹。
姜溢彩知道她很满意,提起手提箱的时候也感觉轻松了不少。无论他得到了多少赞美和夸奖,当拿出自己精心准备的设计稿的时候,总觉得脖子上架着一把刀,若是对方稍有不满哪怕只是蹙眉,刀刃就会立刻割破他的大动脉,让他失血而死。
银色手提箱压在设计稿上,姜溢彩是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反正最后都会誊到电脑上。纸只是纸,帝王绿可不只是帝王绿。
钱太看见帝王绿,眼睛就亮了,哪怕她再怎么装作端庄的样子,姜溢彩也知道钱太是钱太,在很多年前就不是叶小姐了。
叶洗华是钱太的本名,她是叶氏电扇厂的大小姐,和钱生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故事很普通,没有八卦杂志写得那么神神叨叨,家境差不多又有利益关系,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婚,姜溢彩的父母也是如此。
从前的叶小姐是买不起帝王绿的,而现在的钱太是买得起的。
“好东西。”钱太先是兴奋,讲话都上扬,但最后还是压低了尾音。她现在是钱太,不是叶小姐。
姜溢彩微微一笑,就当作是什么都没看见。他让钱太去摸翡翠,钱太的指甲上涂着沉静的绛紫色,与帝王绿衬得不伦不类。
翡翠很冷,钱太温热的指腹碰到冰冷的翡翠,指尖微微一收,又放了上去。这翡翠水种太好,好到钱太舍不得挪开眼睛。
“真是好东西啊。”钱太这话不是对姜溢彩说的,是自言自语。她见过很多好东西,更是知道这种帝王绿是独有的。
钻石不重要,比上翡翠,钻石也只是点缀。钱太笑了,这笑带着一点儿从前叶小姐的笑。她喜欢珠宝,在还是叶小姐的时候就喜欢。
姜溢彩也笑,他知道钱太很满意,哪怕知道钱太满意的不只是他的设计。
“那就定了?”姜溢彩的脸上仍然挂着那副体面的微笑。
钱太看着阿彩,莞尔一笑,“定了。”和在麻雀桌上的简直是两个人。
姜溢彩送钱太出去,跟在她身侧,和她商议着珠链的完工时间。
“要下月了,年底工人都忙,我会尽快送过去让他们加工的。”送到门口,钱太伸出手,她的指甲很长,修剪得整齐,姜溢彩握住,“钱太慢走。”
中跟鞋踩在地上,在阳光下钱太的貂绒披肩泛着一层诡异的光,她的旗袍消失在车门后。姜溢彩和mindy站在店门口,对着车门微微鞠了一躬。
到底还是认识的人,姜溢彩不希望钱太认为他们之间太生分。他高举手,对着车门挥了挥,笑得眯起了眼睛。也不知道里面的钱太是否有看见。
加长林肯太过拉风,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他们先是盯着这部车,看到车牌之后便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接着目光就转向了姜溢彩。不认识他也没关系,只要有眼睛便可以看得出这是一张极好的面孔,而人的想象力是无极限的。
车开走了之后,姜溢彩的脸就垮了下来。他不喜欢这种带着调笑意味的目光,即使是不知者也不可以这样对他。
转身走回店里的时候是带了点儿脾气的,姜溢彩边走边松领带,踩楼梯的时候像是在发泄怒气,百年楼梯的嘶哑声更甚,每一声都像是最后一声破锣音。mindy站在展柜前,听得心都颤。
困,还没有睡醒,可是又不能睡回笼觉。姜溢彩关门的时候都使了力气,朗丹泽随意脱在门口,脚与地面隔着一层袜子,看也不看床上的一团被子,径直走到了方桌前。
熨得整齐的西装随意搭在太师椅上,眼镜就在姜溢彩的手旁。平时他不爱戴眼镜,又不是看不清,除非画设计稿的时候才戴。现在也不想戴,倚在靠背上,拿着块眼镜布慢慢悠悠地擦。
手里头还有很多稿子都没有改,也没得心思改。工作是永远都做不完的,整天埋在稿子里也会厌烦。
姜溢彩垂着头擦眼镜,突然想起了那天送钱其墉走的时候,看见的那个新来的巡警。那时他没戴眼镜,又是黄昏,所以匆匆一瞥也未见其真面目,只是衬衣下那饱满的呼之欲出的肱二头肌实在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既漂亮,又完美。姜溢彩喜欢漂亮和完美的东西,人也不例外。
他不是急性子,反而喜欢慢慢来。工作的时候如此,恋爱的时候更是如此。
光洁的眼镜布攥在手里,姜溢彩突然笑出了声。凡是他感兴趣的东西和人,就没有得不到的,尽管现在还没有看清那人的真面目,可姜溢彩已经产生了兴趣。
这段时间他的生活实在单调,日出日落间都在画稿改稿,要不就是选珠宝,一点有意思的事情都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了能让他产生了那么一点儿兴趣的人,自然不能放过。
只是,要让那巡警主动。姜溢彩憋得狠了,总想要玩得稍稍出格些。那人的身份危险,却也更安全,毕竟职业敏感,饶是他三番五次伤了对方的心,想必也不会闹大。
明明八字还没有一撇,却想到了以后的以后。姜溢彩自嘲般地撇撇嘴,把浅灰色的眼镜布盖在镜片上,放回了眼镜盒里。眼镜盒合起来的那瞬间,发出了清脆的“啪”一声,像是一个开始。
设计稿是没办法接着改下去了,姜溢彩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满屋子的“断垣残壁”——散落的设计稿、纸团饱满到像是要呕出来的垃圾桶、被子揉成一团的床铺,还有明代雕花木窗的罅隙里钻进来的光。
不规则的光里有飞起来的尘屑,像是极其微小的飞虫,陪着姜溢彩一起度过日出日落。
钱其墉来了几次,姜溢彩都没有给他好脸色看,他也就不来了。平仔又玩起了失踪,有共同相识的人给姜溢彩来了电话问平仔的行踪,姜溢彩自然是给不了好语气,直来直去说自己与平仔并不熟识,烦对方另请高明。
姜溢彩端坐在太师椅上,脊背挺得直直的。他看着自己给钱太画的设计稿,愈看愈是讨厌。
他是大器晚成,在英国读大学读到第三年的时候,辍学跑到意大利,把姜家老爷气了个半死。读设计学院的时候,连画画都不会,更别说基本的技巧了,只能怀抱着热爱慢慢学,竟也走到了今天。
可这么些年,画了无数的设计稿,竟是一张自己可以满意的都没有。他可以得到千万人的首肯,唯独得不到自己的。
看着眼前的设计稿,看着那纤细脖颈中间的艳丽帝王绿,姜溢彩忍住了把它撕碎的冲动,随手找了本色卡盖在了上面。
日子淡得像是白开水,灵感也随着一起变淡,姜溢彩靠在太师椅上,解开了领带,心中那份无名的冲动更甚。
利兹大学的那位回来了啊,姜溢彩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用舌尖狠狠抵住后槽牙。
当初放弃了更好的大学去读利兹是为了他,又在临近毕业的时候退学跑到米兰也是因为他,二十岁出头的人生巨变都是因为他。现在他功成名就大大方方回到了香港,为什么自己要当缩头乌龟躲在阴暗的房间里,无休无止画着自己不满意的设计稿。
也许钱其墉说的是对的,自己不应该躲着不见,可时间不能倒流,他没办法回到昨日的派对上,装作一个完整的成功的人。
姜溢彩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恶心,恶心到自己都讨厌自己。他打开了钱其墉的社交媒体,看着昨夜他上传的照片。照片里有很多人,他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熟悉的、陌生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就是没有找到那张让他恨之不得的面孔。
直到翻到最后一张照片,只有钱其墉和那个人,背景是空荡荡的泳池,钱其墉笑到见牙唔见眼,那人却只是微微一笑。
装。姜溢彩腹诽的同时,拇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击了两下,留下了一个赞。
照片算不上清晰,钱其墉的半张脸甚至都是模糊的,可那人的面孔却清晰的很。看上去比五年前更加成熟了,从前是为了耍帅才梳的背头,现在已经几乎快要焊在他的头上,眼睛仍然和以前一样明亮,可从前那片海经常掀起惊涛骇浪,现在却常常波澜不惊。变了,又没变。
就像姜溢彩一样。
恨的背后往往都是爱,就连姜溢彩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在意这个人。
分开的这些年,他遇到了很多更好更适合自己的人,可无论是否共同经历了床笫之欢,或是在深夜里爬上山看星星,他都没有和任何人确定关系。
姜溢彩是会自己骗自己的人,尽管嘴上说着恨,可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恨里混着的到底是什么。没有确定关系,那他就是永远的初恋,也是永远的唯一的那个。
就连姜溢彩自己也忍不住唾弃自己,爱与恨之间的混杂究竟到什么程度,竟然能下贱成这样。
熟悉的面孔在手机屏幕上笑得礼貌又疏离,不知是不是见过他各种各样表情的缘故,姜溢彩总是讨厌他这种所谓的社交表情。
愈看愈是生气,索性直接把手机用力扣在桌子上。屏幕还是亮着的,彩色的光悄悄渗出来,仿佛仍可以隐约看见那两张笑脸。
姜溢彩叹了口气。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说再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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