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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入职前,同事对mindy说这份工作最大的优点就是姜溢彩常常会让他们提前关门放工,而有优点的同时也有极大的缺点,就是这里的客户都很难伺候。但在mindy看来,客户根本不算是难伺候,最难伺候的还要属姜溢彩,她的上司。

        在被告知了突然可以休一周的假之后,mindy看着展柜里那些永远闪亮的珠宝,突然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又或者说,她有点忘了自己在最初进入这家公司的时候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喜欢珠宝,所以来当珠宝售货员。她喜欢精致的珠宝出现在那些漂亮、健康、充满活力的人身上,现在也同样喜欢。

        mindy只是有些迷茫了,在她这个岁数的人来看很正常。她只是有些忘了自己该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又能够做什么。

        姜溢彩并非一个坏上司,但也绝不是一个好上司。他会在下雨的时候把店里仅剩的唯一一把伞借给mindy,也会在mindy才打卡上班十分钟后让她下班。刚开始的时候,她甚至怀疑姜溢彩是否讨厌自己,后来渐渐明白他只是讨厌自己罢了。

        是的,姜溢彩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讨厌自己,唯独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把烟和火机都借给钱其墉的后果,就是想要用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了。姜溢彩站在窗口看着mindy撑着自己的伞渐渐走远,心中顿时弥起一股凄凉之意。

        他已经订好了机票,是今天晚上的。行李也已经收好,现在应该出发去机场了,可是他偏偏不想去,想要拖延再拖延。不想离开这里,宁愿画稿画到失去所有的个人生活。

        大雨把熙攘的人群冲刷得一干二净,mindy的背影离开之后,整条熟悉的路开始变成模糊,就像是隔着一扇不停有雨滴滑下的窗户往外看。

        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了,早上的时候就知道他今天当值,怀抱着坏心思去小小地捉弄了一下,现在看到了倒有那么一些不好意思。

        如果钱其墉知道了姜溢彩的小心思,那他一定会大呼——原来阿彩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啊!

        既然姜溢彩可以看到钱其墉,那钱其墉看到姜溢彩也就不是什么怪事情了。被这样灼热的目光注视着,饶是再迟钝的人也会有所察觉。

        马衷伟穿着深绿色的雨衣,几乎要融进他所在的景象里。他稍稍抬头,就看见姜溢彩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自己。

        他们之间明明离得是那样近,仿佛只需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住对方,可马衷伟却觉得他们离得是那样远,远到隔了一个朝代。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中学的时候刚刚来香港,人生地不熟,放学之后也没地方去,只好拿着不多的零花钱去看电影。很旧很旧的戏院,很旧很旧的电影。他常看民国时期拍的黑白片,也多是爱情片。

        小小的厅里只有马衷伟一个人,所以他也变得同样小小的,在座位里蜷成一团。黑白的甚至掉帧的电影把他的世界里的色彩也一同夺取,于是马衷伟也变得黑白分明,连本应该彩色的表情都模糊。

        那时他看着硕大一面的人与事,胡乱想着会不会其实演员是在哭,而黑与白把真实的表情化成了笑。

        他不喜欢虚假的东西,他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诚实。

        现在马衷伟明白了,虽然明白得有点晚,但也不算是太晚。黑白电影真的能模糊一切,不仅仅模糊表情,还有那种本应该渲染出来的情绪。

        在这一刻,马衷伟看到了真实的电影。

        尽管冷雨乱飘,可姜溢彩只披了一件白衬衫,又不肯好好穿。宽松的白衬衫像是麻布袋子,但马衷伟相信哪怕姜溢彩真的穿了麻布袋子,那他身上的麻布袋子也会变成世界上最好看的麻布袋子。

        袖子挽到胳膊,于是比白衬衫还要白的皮肤就露了出来。马衷伟相信哪怕再善良的人也会有恶念,而与坏人的区别在于他们不会把恶意付诸实践。就像现在的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把那白得令人觉得可怕的皮肤给玷污,让那一片变得红得不能再红。

        为什么扣子也不好好系?第一颗不系就算了,第二颗散开也算了,第三颗都这么放浪算是什么?自由人就可以这么自由吗?胸口那白嫩如牛奶的皮肤几乎要泼到马衷伟的脸上。

        就连姜溢彩的面容也是那么“民国”,消瘦、疲倦,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几乎要蒸到面孔上来。标准的民国人,奇怪的现代人。

        他是那样放得开,就是那样收得紧。好像所有人都可以变成他的朋友,可所有人都不是他的朋友。

        一只自由的鸟困在名为“自我”的牢笼里,偏偏这笼子还是用金子打造的,看上去是那么精致华丽。

        这样的念头只在马衷伟的脑海里存在了一瞬,很快就被他常年的理智所抹去。他笑眯眯地朝姜溢彩挥手,刚准备打招呼,屋檐上塑料雨棚里积攒的水就瓢泼地给了姜溢彩一个盛大的惊喜。

        白衬衫完完全全地贴在了身上,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的肌肉就全部暴露在了马衷伟的眼前。

        一瞬间的景象被马衷伟的本能放慢放慢再放慢,就像是最初面世的电影一样,拙劣却又无比吸引人。

        姜溢彩渐渐浮起的笑容被兜头而来的雨水给打断、打碎了,他半个身子几乎都要牵出窗外。等到终于站定了,才发现自己的白衬衫变成了半透明,看到了马衷伟之后特意抓好的头发也散了架,整个人是那叫一个狼狈不堪。

        顿时耍帅炫酷的心情也没有了,打了一半的招呼干脆利落地扔下去,姜溢彩带着尴尬和羞愤用力地关上了明代雕花木窗。

        而马衷伟则会把这一幕像是从民国黑白电影里跑出来的情景永永远远地记住。

        被现实打击得连情绪都无法调控的姜溢彩脱下了他的湿衬衫,也不把它扔进脏衣篓里,而是直接扔到了垃圾桶里。他记忆力太好,好到根本不需要看到这件衬衫,只需要那么一点点联想,就可以在脑海里再现今天如此羞耻的场景。

        姜溢彩有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最怕在他人面前丢了面子,就好像这面子里面的他才是真正的他,而谁也不能看到真实的、不完美的他。就连严家铭也不例外。

        换上了一件连帽衫——姜溢彩最喜欢穿这种衣服了,舒服又放松,还可以戴上帽子让自己与世界半隔绝。为了搭配连帽衫,他选了一条很旧的黑色运动裤。这条裤子是他读中学时候的校裤,因为太好穿了所以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姜溢彩套上裤子的时候给自己洗脑,保留这条裤子的原因和念旧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太好穿了。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如此矛盾到无法承认有些事情是绝无可能抹去的事实。

        哪怕知道外面下着冷冷的雨,姜溢彩也不肯多穿一点衣服,好像这会要了他的命似的。从二楼离开的时候,姜溢彩最后回了一次头,确认该拿走的都拿走了,该留下的也都留下了。

        电脑和数位板是肯定要拿走的,哪怕到了泰国没有时间画图也要随身带着。修复得光亮的明代雕花木窗早在很久以前就开始漏风,要拜托mindy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来找人修;方桌还是乱糟糟的,但是没关系,那上面都不是重要的稿子。

        桌上的台灯还开着,而姜溢彩已经不想去关了。

        关门的时候姜溢彩想起来,据说这二楼的木门也有大来头,可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早已不记得了。无所谓,反正无论有多么贵重也和他没关系,那就不必在乎。

        姜溢彩把钥匙插在门上,一边走下楼一边给mindy发信息提醒她找人来修窗户。百年楼梯被他踩得嘎吱作响,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用大拇指在屏幕上手写字,没有人比姜溢彩更不在乎安全了。

        临走之前最后看了一眼无论关店还是开店都好当当在展柜里旋转舞蹈的粉钻,姜溢彩还没有给它名字。现在还不是时候,这名字不能让他一个人取。

        “在我回来之前,就这么乖乖地转下去吧。”姜溢彩的手抚上了展柜,眼里满是就连严家铭也少见的怜爱。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这粉钻到底是什么作用。

        姜溢彩是从后门走的,本来他不需要走到前门,而可以直接走另一条路去取车。可偏偏鬼使神差地走了回去,而且一抬头就看见了马衷伟。

        和拍电影似的,姜溢彩看着马衷伟,马衷伟也看着姜溢彩。

        撑着伞的姜溢彩先是盯着马衷伟,接着轻轻笑了出来,笑到嘴唇都没办法包裹住牙齿,他手里的伞也跟着抖了抖,积攒在伞面的雨水就这么悠悠飘了下来。

        马衷伟就显得狼狈多了,他穿着大了一号的深绿色雨衣,雨滴就像是黏在了他的雨衣上。在姜溢彩看来,就像是一只企鹅穿上了雨衣,本来走路就笨拙,现在就更笨拙了。

        “你要走?”是马衷伟先开口的。

        姜溢彩的伞又抖了抖,他拖着行李箱走向马衷伟,箱子的小轮子在沥青路面“咕嘟咕嘟”叫,而马衷伟只是站着,等着姜溢彩向他走来。

        在他们距离半米的时候,姜溢彩停了下来,他的手腕向前伸了一些,马衷伟就站在了伞下。一把大伞,下面是他们两个人。

        “是啊,去泰国。”姜溢彩始终是带着笑的,而这笑没有一丝一毫虚假的成分,比真金还要真。嘴角连同声音一起上扬。

        接下来马衷伟会说什么呢?姜溢彩已经替他想好,他会说“是有什么事情吗”,试探中带着一些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问题过了界,而自己则会仍旧带着笑容回答——

        “嗯,工作上的事情,出了点小问题。”不仅要这么说,语气里还要带上一点儿委屈,不需要太多,一点点就够了。

        就连马衷伟的表情也和姜溢彩预感的一样,讶异中带着一点担心,但自身仍然克制地站在界限之内。不是上了床就有了什么别的关系,马衷伟还是普普通通的巡警,而姜溢彩也只是阔太圈大热的珠宝设计师。

        当然不是朋友,也更不是恋人。那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姜溢彩心里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小人恶劣地叫嚣——什么都不是!

        “那你现在,是要去机场?”马衷伟又问。

        为什么问这话的时候,眉头要微微蹙起来,在姜溢彩看来就像是一颗倒过来的爱心。小小的,看起来好遥远,却想要吻上去。

        姜溢彩点点头,“现在就走。”其实晚一点也没关系的。

        一时间,马衷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而姜溢彩却在等着马衷伟说什么。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在雨中,在伞下。

        马衷伟……姜溢彩在心里慢慢念这个名字。好普通,但又好特别。普通是因为他看起来和姜溢彩从前遇到的人没什么两样,俊秀的脸蛋和优质的身材。阿彩吃饭的时候从不在乎鸡蛋是从哪里来的。

        可又是那么特别,总觉得和别人不一样,但要说不一样在哪里,姜溢彩想啊想,想到微微歪着头看着马衷伟,就是想不出来到底哪里不一样。

        但总归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

        “那你怎么去呢?”马衷伟雨衣上的雨滴一点接着一点滑下去。

        姜溢彩笑得很开心,他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可今天他却很开心。小马不识途,落入了交错纵横的蛛网里。

        “把车开到机场,停在那里。”姜溢彩一边说一边侧身越过马衷伟,几乎是带着他往前走。

        马衷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连现在还在当值都不记得了,更是忘记了他的师妹拍档。

        “可是停在那里很贵的。”这是马衷伟的第一想法,以为是站在姜溢彩的角度替他着想,实际上是站在自己的角度。

        姜溢彩入了戏,正是玩得兴起的时候,一丁点苗头都不肯放过。他把伞的大部分都偏向马衷伟,就当作自己忘了对方正穿着雨衣。边走边侧过头,用那种纯良到钱其墉之流的老狐狸一眼就能看穿的眼神看着马衷伟,略带俏皮地说道,“可是我不缺钱。”

        不是从来不知挣钱难的孩子的无知之语,而是想要什么都可以轻易得到的可恶的成年人的狐狸尾巴。

        马衷伟没话说。他自知姜溢彩和他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不求什么别的,只告诉自己姜设计师是他管辖区域里的一员,那自己就有责任保护好这个看起来很容易被骗的人。

        “你的车停在哪里?我送你去那里。”马衷伟终于说出了姜溢彩想要他说的话,“我现在当值,没办法送你去机场,陪你走一段也是好的。”

        哇喔,这话好亲密,是连姜溢彩在现阶段都没办法讲出来的亲密。马衷伟不是油嘴滑舌,他只是太过于单纯。

        姜溢彩恨不得告诉他,不是上了床就一定要负责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之后不是必须要有一个什么结果。花总是会开的,但果实却不一定要有。

        可看着马衷伟那样纯的眼睛,让姜溢彩想起了从前严家铭的眼睛。对于过去,他的记性时好时差,可以记得十多年前嫩叶放在鼻下的气味,也可以忘记初吻的感觉,却一直记得那双漂亮的眼睛。现在的严家铭早就没了可以称得上“纯”的眼睛,可马衷伟有。

        “好,多谢你。”姜溢彩终归是说不出口,饶是心再狠的人,怕是也无法对着马衷伟说出令人伤心的话语。

        马衷伟只是看着姜溢彩的表情在短短的几分钟里百转千回,却没有读出这百转千回里的深深意味。

        “不必客气,我们——”马衷伟的笑容绽放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这么说了。

        我们,把你和我包裹在一起,多么亲密又富有意味的词。可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马衷伟明白的,他不是傻子,他明白姜溢彩是什么意思的。

        姜溢彩看着马衷伟,噗嗤一声笑给对方解了围。两个人都笑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太美好,就像是必要的休止符。

        从未觉得这条路是这样短,明明相视一笑仿佛只是前一秒的事情,可现在他们却站在了姜溢彩的卡曼面前。

        姜溢彩看着马衷伟忙前忙后的身影,对他警察的身份终于有了实感。就像是宣传片里会出现的那种热心到令人觉得有些困扰的警察,帮着市民把行李箱放到前备厢里,还接过对方的伞收起来一同放进去。

        说实话,姜溢彩虽算不上是阅人无数,可也算是同不少人发展过亲密的关系,但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像马衷伟这样的人。

        有着成年人的体面,可内心却比孩子更加纯洁。他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只是善良。

        姜溢彩看人不会错的。

        “在想什么呢?”马衷伟的手在姜溢彩的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姜溢彩回了神,摇了摇头。想要抱一下马衷伟作为告别,却想起他穿着雨衣,退而求其次,伸手向他讨了一只温暖的手。

        “再见。”姜溢彩轻轻地说。

        “再见。”马衷伟重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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