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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在莲香居的门口送别了钱其墉和俏姑,姜溢彩盯着两人手挽手的背影长久地出神。穿着墨绿色连帽衫的钱其墉和身着花裙子的俏姑明明那么格格不入,可哪怕是陌生人也能看出他俩的恩爱。

        当他们在拐角消失的时候,姜溢彩也狠心转过去,拽着马衷伟的胳膊固执地往前走。

        马衷伟还拉着姜溢彩的行李箱,塑料轮子在砖石地上嘎达嘎达响。刚才把行李箱绑在摩托后面的时候磕了一下,角上掉了一块漆,一路上马衷伟都在避免被姜溢彩看到这小小的擦碰。

        “店就在附近,你陪我走过去吧。”本应该含着缱绻说出的话,被姜溢彩当成了命令下给马衷伟。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姜溢彩走在前面,马衷伟拖着他的行李箱走在后面。现在他俩这个位置,马衷伟刚好能看到随着姜溢彩的步伐一起跳跃的后脑上翘起来的一撮头发。

        马衷伟想问之前姜溢彩在包厢里和钱其墉是不是吵架了,脚步加快了一会儿之后又慢了下来,总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问这些,这问题太私密了,他摸不清姜溢彩的脾气,不知道问出来之后他会不会生气。

        他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的关系。按理来说,大家都是成年了,有能力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不过是上了一次床而已,也没有人怀孕,若是一段短暂的露水情缘也可以理解。

        但现在呢,马衷伟拖着姜溢彩的行李箱,像是他的小奴隶,而主人现在则潇洒地双手插兜几乎是吊儿郎当地走在行人之中。现在是早高峰,他们又算是逆向,所以前进的困难程度可以类比于逆流而上。

        有时候匆忙的行人像是激浪中的游鱼一样多了一起来,马衷伟就会找不到前面的姜溢彩。他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让行李箱的塑料轮子在砖石地上疯狂滚动,以找到它的主人。

        想说的话有很多,想问姜溢彩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马衷伟自认为绝对不是传统的人,若是传统他也绝对不会接受自己同性恋的身份了,可他不喜欢这样不明不白的。露水情缘也好,想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恋人也好,无论是什么样的想法,他都可以接受,只是不要像现在这样。

        可话都到嘴边了,马衷伟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怕自己是自作多情,又觉得姜溢彩供职的珠宝店在自己的辖区里,在不当值的时候照顾市民也是他的职责。论起别扭劲儿,他和姜溢彩是那叫一个不相上下。

        当姜溢彩在拐弯处消失不见的时候,马衷伟有些着急了。他拎起行李箱,嘴里不停碎碎念着“不好意思”,在如灵活的群鱼似的人群中穿行,终于也在同一个转弯处消失。

        因为姜溢彩不在,所以今天李氏珠宝深水埗分店也没有开门。

        拐弯的巷子往前延伸便是珠宝店的后门,有时候姜溢彩就在那里进出。忙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的生活就像是蛰伏,连续几天没时间好好吃饭是常事,要靠着来上班的mindy或者是其他店员带饭或是补给也是常事。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狭长的巷子是姜溢彩连接世界的通道。

        分别的那天下雨了,姜溢彩撑着伞,马衷伟穿着难看又显得人很臃肿的雨衣,两个人几乎都是狼狈的样子,可他们看到对方之后就笑了。

        那现在呢?马衷伟手里拎着的行李箱忘了放下,他看着姜溢彩熟练地打开防盗门的样子,砰砰直跳的心几乎要从喉咙眼儿里窜出来。

        是要再一次吗?还是……

        可姜溢彩的表情如常,看不出是什么样的心情,马衷伟自然也就没办法判定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事实上,姜溢彩没有任何特殊的想法,他只是想着要赶紧回到二楼把东西放下,再好好地深深地完整地休息。也许今天还会安排一点工作,也许会什么都不做,洗个热水澡之后就舒舒服服睡一觉。

        总之,他是没有和马衷伟上床的想法的,至少现在没有。

        沉重的铁门打开之后,姜溢彩踏上了一级台阶,转身看着马衷伟,他的目光微微下垂,而马衷伟的目光则微微上扬。他接过马衷伟手里的行李箱,放在更上一级的台阶上。

        当姜溢彩认真地看着马衷伟的时候,他会想,为什么眼前这个人可以这么好整以暇,哪怕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穿着笨重的雨衣看起来那么狼狈,可仍然能维持体面。是不是马衷伟就没有不体面的时候?

        是不是只有自己才常常不体面,即便已经很努力维持体面了。

        但现在想这些根本没有任何用,姜溢彩只想在阴暗潮湿的水泥楼梯上捧住马衷伟的脸,然后亲上去,像是不谙世事却又胆大无比的中学生一样。他是这么想的,自然也是这么做的。

        马衷伟的唇带着温热,有一种淡淡的只属于他的甜味,这甜味便是姜溢彩现在的人生延续药方。姜溢彩偷偷地享受着这一切,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告诉,就像是一个自作聪明的中学生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明白,就想要捷足先登品尝这滋味。

        没有任何旖旎的意味,只是嘴唇贴着嘴唇,用舌尖品味这浅浅的甜分。

        姜溢彩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切,而他在马衷伟缓慢地眨了三次眼之后,放开了对方。两人的唇上都闪着水光,姜溢彩看着这水光,直起身子颇为潇洒地说:“我要回去了。”

        像是初尝亲吻滋味的少年,明明害羞到耳边都是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可还是要装作镇定的样子,和对方说自己要回去了。

        而对方呢,也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连印刻在成年人每一圈年轮里的挽留都忘记了。

        铁门被关上之前,姜溢彩敏锐地捉到了马衷伟眼里的一丝不舍,这意味着他赢了,在这场没有开始自然也就没有结束的比赛中。

        行李拎在手里的时候才觉得重,不是因为里面放了很多东西,而是因为设计的不合理。姜溢彩想着要换一个新的行李箱,可回到熟悉的房间把行李箱随手往角落里一扔的时候就又忘记了。

        去泰国前拜托mindy寻人修缮的窗户,现在已经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姜溢彩的面前。明代雕花木窗仍然不变,只是在里面加上了一层厚厚的玻璃,这样姜溢彩就不至于冬天冷感冒夏天热伤风了。

        因为提早回来,所以还要和装空调的师傅重新约时间。

        姜溢彩衣服都不换,鞋子脱了就踢到床底下,整个人几乎是跳到床上去的。这床已经很老了,亏得质量好,才能支撑住姜溢彩的重量。

        他枕在熟悉的枕头上,手肘支撑在床上,慢悠悠地给mindy发信息,通知她从明天开始回来上班。空调的事情,就再说吧,因为姜溢彩现在已经睡着了。

        外面鸟语啁啾,太阳正好,看似一片欣欣向荣之景,而里面姜溢彩裹着厚厚的被子,七歪八扭地把自己藏在里面,深深地陷入睡梦中。

        放在枕边的手机熄屏又亮屏,姜溢鋆发了几条信息阿彩都错过了。

        阳光透过雕花窗泛黄的窗户纸再透过厚厚的玻璃照进来,浮尘在偌大空旷的房间里飞舞,方桌上稿纸散落而外套仍然挂在太师椅的椅背上没有动过。

        日头毒,从上山到下山从来没有隐匿于云层中。当太阳看着普天下的人终于肯沉甸甸地落下去的时候,姜溢彩才缓缓醒来。

        身体是醒了,魂儿还没有醒。他看着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泛黄的天花板,比太阳还要沉甸甸的脑袋整个儿放空。直到外面连太阳的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之后,他才肯起来。

        这一觉虽算不上是满血复活,但姜溢彩至少有精力收拾行李了。跪在衣橱前叠衣服的时候,给姜溢鋆打了个电话。他和哥哥除了佳节以外不常联系,这段时间算是联系频繁了。

        嘟嘟声响了好久才接通,彼时姜溢彩正在换衣服,头还没有完全从领口伸出来就探过身子去接电话。

        “喂,大佬。”姜溢彩的声音难得这么糯糯的。

        电话那头的姜溢鋆则听起来像是在走路,从一个嘈杂的地方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之后,缓缓坐定了才开始同弟弟说话。

        “休息好了?”不知是否是错觉,姜溢鋆在阿彩成年之后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同他说话。

        大约是亲眼见证了弟弟死里逃生,作为有深深的血缘关系的哥哥也不免心生怜悯吧。

        姜溢彩从衣服里挣脱出来,回道:“嗯,休息好了。”

        “东西已经带回来了,你看是今晚送到你那里,还是过几日?”

        “今晚送到家里吧,这里不方便收。”

        “那我找最可靠的人亲自送抵府上。”姜溢鋆听起来心情不错,还有功夫同弟弟开玩笑。

        “大佬你这么说就折我寿了。”姜溢彩的心情亦是不错,也回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电话那边忽然沉默了许久,姜溢鋆清了清嗓子,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方便启齿。姜溢彩就等着,也不催促,行李都收完了哥哥还不说话,他就说自己要去冲澡,问哥哥还有没有事情。

        “过些日子我会回家。”姜溢鋆的话明明只说了一半,可阿彩却知道哥哥是什么意思了。

        怪不得这话题难以启齿,哥哥与他同辈,可以站在他的位置上思考,可父母是长辈,总没办法以几十年前的思想替儿女思考。说到底,这问题在东亚根本无解。

        姜溢彩和家里的关系不好,但也不算差,维持表面上的体面已经算是难事,这几年工作之后更是除了过年就不太回家了。

        哥哥这次开口是问阿彩,他会不会回家看看父母。

        这回换成姜溢彩沉默了,他盘算着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节日。他们家不过圣诞节,离得最近的就是元旦了。往年元旦他也没回去过,今年就更不会回去了。

        连一丝斟酌都没有,姜溢彩直接回绝了哥哥,“我就不回去了。”他冷冷地说道。

        哥哥至少比父母理解姜溢彩这么做的缘由,他在阿彩看不见的地方微微点了点头,话头一转问姜溢彩是否要他带什么东西回去。

        “大佬,现在都全球化了,香港什么东西买不到啊。”

        “你就贫,若是回来有时间的话,我和大姐去你店里看看你?”

        “好,随时欢迎。”

        挂了电话之后,姜溢彩看着古董衣橱里乱成一团的衣服,带着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愤怒,用力关上了衣橱的门。

        冲了个战斗澡,头发还没有擦干就坐在方桌前安排明天的工作。欠的稿子是画不完的,工厂那边有已经完工的珠宝,还要差人明天送到店里,再联系主顾来看。

        钱太要的春容还没有完工,设计得精细自然做工也要精细。粉钻还没有成熟,海之泪却要踏上未知的道路。

        趁着那些太太还未开始睡美容觉,姜溢彩一个接一个打去电话,和她们约好时间明天来看珠宝。

        当夜深得像是这世上最黑的墨汁泼了上去的时候,姜溢彩从深水埗分店离开,驱车去往他的小公寓。已经很久没回去了,要把脏衣服带回去,再带一点儿干净衣服回来。家不像是家,只是一个普通的住所,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生气。

        取车的时候竟然在停车场看到了马衷伟的那辆超酷的摩托,车把手上一边挂着一个头盔。黑魆魆的那个头盔和墨汁夜一样炫酷,而麦兜吃鱼丸粗面的头盔倒是滑稽得可爱。

        姜溢彩左右看看,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摸摸掏出手机把这幅滑稽却又可爱的只有他和马衷伟懂得的画面给拍了下来。

        香港的夜是嘈杂又安静的。姜溢彩的旧卡曼像是泄了火,发动机的轰鸣仿佛耄耋止不住的咳嗽。从店里开回家用了他快一个小时,拔下车钥匙的时候他已经盘算着该换什么车了。

        很久没有回家,家里的生气消失地很快,几乎在无人的时候消失殆尽,姜溢彩开门进去的时候,恍惚间以为这不是自己的家,只是挂了很久也没有出售的房子。

        开灯,客厅的灯晃了晃,最后还是“铁骨铮铮”地亮了起来。脏衣服被装在一个粗糙的环保购物袋里,这购物袋是mindy的,姜溢彩借用了之后就一直没有还回去。

        先去阳台,把旧衣服塞到洗衣机里,放了很少的洗衣液又放了很多的柔顺剂。拧上柔顺剂的瓶盖之前,姜溢彩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和马衷伟身上的味道不一样。不晓得他用什么样的柔顺剂,还是香水,又或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阳台的灯开起之后又关闭,洗衣机运作的声音占据了整个屋子。小小的公寓,小小的沙发,小小的茶几。茶几上还放着看了一半的书,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看的了,拿起来想要继续读下去的时候,竟然也忘记了前面的情节。

        索性不读了,把书放回了书架。

        扫地机器人开始工作,姜溢彩坐在沙发上,看着它从茶几下扫到电视柜前,绕遍了整个客厅之后,进了卧室。

        姜溢彩也跟过去,不是为了跟着扫地机器人,而是去收拾换洗衣服。他对季节与天气的变化不敏感,经常出现乱穿衣服的滑稽错误,就像现在的他也想不起来要拿上羊毛衫而不是旧t恤。

        换洗衣服被装进了那个前一刻还装着脏衣服的环保袋里,也想不到要带鞋子,更想不起来要把西装送到干洗店里。唯一想起来的,是冰箱冷冻层里还有一袋肉汤圆没有吃,若是现在不解决,再次回到这个家的时候说不定就会过期了。

        厨房很干净,并不大,但该有的东西都有。调料与锅具都被收进了橱柜里,这就导致台面上干净到像是刚刚装修过。

        锅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烧黑的陶瓷奶锅架在炉灶上,一瓶还没有打开的矿泉水咕嘟咕嘟涌进锅里,旧炉灶要点两次火才能完全点着。水欲沸未沸的时候,姜溢彩就把冻到用手拿会粘在上面的汤圆扔进了锅里。

        然后呢?也不记得要点水,只是看着汤圆最开始在锅底,随着水的沸腾而慢慢浮上来,变大变软,最后里面的油脂冲破了糯米流了出来。

        姜溢彩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煮破的汤圆,熄屏的手机就放在一旁。他听着洗衣机运作的声音,听着扫地机器人在卧室因为遇到了障碍而发出的警告声,想着十分钟之后这恼人的警告声就会偃旗息鼓。

        衣服洗好了的时候,扫地机器人也没了声音。

        煮破的汤圆粘在了一起,像是用糯米制成的肉龙。姜溢彩慢悠悠地吃,上嘴唇和下嘴唇几乎都要粘在一起。这汤圆好难吃,什么时候买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汤圆吃了一半,门铃声就响了。姜溢彩放下勺子,趿拉着拖鞋去开门。

        是哥哥那边的人,来给他送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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