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梦中人
褚誉所在的位置身后便是方才那间禅室,再往里去,则是穿廊的拐角。
青灰色的砖面攀着几缕青苔,延伸至墙角尽头,却缓缓踱出一人。
缂丝皂靴,嵌玉帛带,他头顶系着一条墨色绸绦,伴着发尾虚晃,微微一摆,便掩在了脑后。
褚琰抱着手侧靠在墙沿上,坦然迎上了褚誉的目光。
“我说褚大人,您什么时候,连这种闲事都要过问了?”
“你不是也在这?”
“可我才不会插手。”
“那你不是也偷听到现在?”褚誉背手看向褚琰,还不忘补上一句,“若是放在以前,你可溜的比谁都快。”
这话不假,褚琰平素最恶麻烦,遇着这种事情,约莫刚开始便是要头也不回的走掉,如今躲在墙角偷听到现在,实在是不像他的做派。
可褚琰又何尝不知?
方才在禅室里瞧见那人的一瞬,脑子便像是要炸裂开,他本能地躲开了她的婢子,可与现实交错的画面,也就此断开。
与其说是‘预见’,不如说是‘回忆’更为妥当。
他不是预见了浮曷寺这间禅房,也不是预见了会偶遇于家小姐,而是‘回忆’。
一切像是发生过,他在这间寺庙的禅室之中,同样被她堵过一次。
可画面只到禅室为止,他躲开了,像这次所做的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回,褚琰带着满腹的疑惑,留在了禅室外的穿廊尽头,也瞧见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事实上即使褚誉未出现,他也不准备插手,接连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叫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褚琰不由自主的望向那女子离去的方向,眼前人影一晃,却叫褚誉挡住了视线。
“武试准备的怎么样了?”
“准备什么?你看不起我?”
褚琰站直了,歪着脑袋学起那汤连方的语气,饶是褚誉都没忍住虚咳了一声,扬起眉角亦是没甚好气,“正经点。”
“褚大人,再不济不是还有你这个武试会官。”
“你莫想那些旁门左道,今次武试的主考,是爹爹。”
“啧,那完了,参将大人可惯是瞧不上我。”
褚琰扯开嘴角,一脸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见褚誉那架势还欲说教,便两步走出穿廊,懒洋洋的摆了摆手,背身回道,“我知我知,褚大人莫要念了。”
……
同一时间,两架马车也缓缓驶离浮曷寺。
往东面去的即是于府的马车,而车内的陈氏,便是于家如今的当家主母。
虽说二房于付林只是个修撰令史,可陈氏的父亲是盐城富户,说起来倒是比于家这种虚有其表的都城官家要殷实许多。
陈氏年轻时候没少受江陵贵妇圈的排挤,如今长房已逝,她一跃成为于家主母,又凭着些家底和趋炎附会的手段,这几年倒也能堪堪跻身其中。
可她那位酸腐的夫君,却是没她这样的本事,混到现在,还是个区区六品令史。
本来汤家这门亲事她便很上心,听闻汤夫人属意的是于卿,还私底下气了好几日。可转念一想,若是能攀上汤知州这样的门户,对于付林的官路亦是大有益处,况且他们就只有两个女儿,等到于付林高升以后,也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心思活,如此想来便也压下了不虞,上赶着与于卿牵了这门亲事,只是她却怎么都没想到,于卿这样低眉顺眼的样子,会惹得汤公子不快。
还敢嫌弃汤公子的病症,也不想想要不是自己忙前忙后张罗,哪会有高门看上她这个空有名头的嫡小姐。
陈氏思来想去,反倒埋怨起于付林为何不愿把于卿送回她母族寿州去,如今亲事倒是其次,若因此惹怒了汤家,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偏头看了眼端坐着的于卿,陈氏便端起了主母的架势。
“卿儿,看人不可只看表面,你今日实在是失礼了。”
“叔母,卿儿并非在意汤公子的病症。”
“那为何汤公子寻你回来后便面色不虞,卿儿,汤家可是江陵知州,汤公子属意与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于卿垂眼,只盯着手上的绢帕,她很少在陈氏面前多话,可思及汤连方,却觉得还是有必要说清楚。
“叔母,卿儿不想嫁给汤公子。”
“还说不是看轻人汤公子的病症,我管不得你,回头你自己与你叔父说罢。”
陈氏言闭便不再理会于卿,她心里烦的很,口气都未有收敛,平日里积压的郁气一股脑发了出来,见于卿一动不动的杵在那,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到了晚间,便又把白日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与了于付林。
说来也巧,今日于付林在翰林院正好遇着了汤知州,说起先头翰林院内选主簿一事,还有意举荐自己。
于付林自是知道汤家正与于卿议亲,想着以后两家即是姻亲,于此便也不算有违贤正。
只是他从来尊允圣贤之名,而今听闻于卿的所作所为,却是令他感到了羞愧。
晚膳还未开席,于付林便遣人唤来了于卿。
等于卿与芾儿一道入了正厅,便是见于付林端坐在案上,边上还站在愁容满面的陈氏。
“卿儿,我听你叔母说,你不愿嫁与汤家?”
于卿也是料到了会有这一出,从前父亲还在时,她对自己这位叔父的印象还是很好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开始有些陌生了。
于卿颔首,沉沉应了一声,却听见于付林又开口问道,“是否是因为汤公子的病症?”
“并不是。”
“那是为何?”
于卿想起汤连方在浮曷寺后院的行为,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只是这般阻塞的态度,却像是应了陈氏的话一般。
“我于家凡事谦逊,断不会因表象看轻旁人,你如此,实在令叔父失望!”
“叔父,卿儿并没有……只是汤家品行作风,实与卿儿有违。”
陈氏一听她这么说,便附在于付林耳边说了几句,只是于付林眉头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
“汤家乃江陵知州,行事雷厉也是有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怎可因此拒绝一门亲事?说出去免不得要与人话柄,况且如今我已与汤大人有了约定,断不可因着一些莫须有的事情生出事端。”
“叔父……”于卿捏着手绢,心里乱的很,正欲再说话,于付林却是挥手打断了她,“此事不必再议,女子婚嫁本就不该多问,我与你叔母自会做主。”
于卿哽结,已能听见两位姐姐从院外走来的声音,她抬头看了眼座上的于付林与陈氏,终于还是压下了满腹的委屈,一并按住了芾儿。
一顿饭食不知味,于卿回到自己的院中,芾儿便再也忍不住了。
“小姐!您为何不与老爷说明汤公子都干了些什么?”
“空口无凭,如今叔父已有定论,我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可是小姐你真的要嫁给那个汤公子吗?!”
于卿回望芾儿,眼中的暗淡一闪而过,她想起母亲从前的话,便觉得如何都不能放弃从未试过的事情。
“不,芾儿,我不嫁他。”
“小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于卿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写封信,递去寿州。”
芾儿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小姐的外祖父是寿州通判,再不行,她就随小姐回寿州去,总之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嫁给那汤公子就是了!
这可是关乎到小姐的大事,芾儿见着希望,便忙去取了笔墨与于卿。
灯芯上的烛火微晃,照亮了于卿眼底柔和的光,她斟酌良久才落下笔尖,只是写到一半却抬了眼睫,默默看向了窗外的明月。
少女娇妩的眼眸含着一缕愁丝,她的全部心神皆在这小小的一方信纸之上,却全然不知,自己此时,早已落入了旁人的梦中。
褚琰看不清她的样子,却清楚的意识到,梦中的女子,即是白日里所见的于小姐。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的画面亦是零散的,可每一幕却皆是与她有关。
她坐在马车上仰首与他说话时的样子,穿着大红嫁衣从花轿里出来的样子,她站在自己熟悉的褚府正厅中……盈盈望着他的样子。
褚誉努力想看清楚她的脸,却最终只能听清她口中的低唤,
她叫他,“二郎。”
日光初升,室内一寸寸亮起来,褚琰睁开眼,却久久不能回神。
床顶缊黄色的帷帐微微拂动,像撩在他心头上。
抬手遮住眼,褚琰突然就扯了下嘴角,润泽流畅的颚线微微扬起,笑的甚是无奈。
疯了吧?
‘二郎’?
能再肉麻些么?
若不是连日的梦境,褚琰都要以为,他这是思春了。
可随着梦境的抽离,心尖诡异的熟悉与情绪也逐渐消散,他这才意识到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像是在不断回忆。
回忆里父兄会死,他也会死,只是在那之前,那个叫于卿的女人,走入了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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