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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往事


入夜之后的暑气依旧未散,褚琰从正厅回来便一个人进了屋子。

        寅兆猫在廊前候着,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室内竟是半点声响也无。

        窗门紧闭,室内一片漆黑,寅兆大着胆子贴近了门梢,门却悄无声息的缓缓打开了。

        寅兆吞了一口口水,便见着褚琰的身影出现在了黑幕之中,他不知怎么的好像突然就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只觉得比往常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紧张。

        少爷从前也会发脾气,心情也会不好,可却从来没有哪一时像现在这样。

        寅兆不敢抬眼,连大气都不敢出,却听见隐在暗影里的褚琰声音极淡,毫无波动的说了句,“去备水。”

        寅兆忙诶了一声,小跑着去准备好了净室,待到温黄的灯被点亮,水汽渐起,他才擦着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闭了门。

        方才他偷偷瞄了一眼,少爷颚边的红痕竟是还有些没退,老爷武将出身,想必那一巴掌,也是无法轻易消受了的。

        可再看褚琰,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他的神情极是淡漠,仿佛失掉魁首,被老爷责难,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

        他越来越看不懂少爷,再难猜测他的心意。

        然而这一切却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平白多了九年的记忆,褚琰已再不是从前的自己。

        借着酒意发泄,他其实也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成真,只是他今日没有应完武试,却也是想看看事情到底能被改变到什么地步。

        前一世的武试,他毫无悬念的取得了魁首,被圣上亲封为五品佐领,褚家一时风头无两,说亲的世家几乎要踏破褚府的门槛。

        可仅仅是这一年年关之后,事情便急转直下。

        不知是从何处吹来的风声,直指褚父当年连关一战,放走了乌厥单于珂氏单。

        战场上的事情,本就不能只看片面,褚父没有否认,却也懒得解释许多。

        可偏就在那场战役之后,仅仅两个月的时间,褚父便连下两城,犹如神助般提前结束了与乌厥旷久的拉锯战。

        这两件事情看似毫无关系,却硬被牵扯在一处,流言四起,就连金銮殿上的淳帝也好像有了几分怀疑。

        世人皆知褚父骁勇,守边数十载,御敌平乱,战功累累,可一旦牵扯到通敌,那便是抹不去的污点。

        没人敢说参将功绩有疑,可事态已在诡谲的朝堂之上掀起了波澜。

        恰好这个时候,辽疆战乱又起,蛰伏多年的乌厥起兵三十万,肆无忌惮的越过了通河。

        淳帝大怒,勒令辽疆守备严阵以待,正直主帅选定的当口,父亲却不顾高龄,毅然请命出征乌厥。

        这是不善言辞的褚父对非议的反击,而淳帝也知道,他亦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乌厥来势汹汹,褚父虽经验丰富却也卸甲归朝数十年,淳帝有所顾念,最后还是以褚誉请命随父出征才终于敲定。

        那一年褚琰十九岁,他一直都知道褚誉的志向,当褚誉冠冕堂皇的叫他留在褚府守家护院的时候,褚琰却忆起就在年关里,褚誉还曾与自己说过,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准备来年就与她提亲。

        那个女人,就是于卿。

        他见过,第一次就是在前世武试那天。

        纵使他错的离谱,私自插手了很多事,可命运还是沿着既定的轨迹在流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会重生,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此后的一切,都与于卿有关。

        其实前世里,早在褚誉与他坦露心思之前,他便窥破了先机,那个女人同样爱慕着褚誉。

        那一日是端阳节,他在池畔凭栏醉酒,却远远瞧见了他们两人。

        少女纤细的腰肢柔弱无骨,险些摔倒在小桥上,却被身边高大的男人虚揽住,一把拥在了胸前。

        他们久久未动,褚琰却清楚的瞧见了少女臻首半垂,指尖轻扶在褚誉肩头的模样,那般娇妩动人,当夜,便入了他的梦。

        那是一个荒唐到不行的绮梦,梦中的自己,代替了桥上的褚誉。

        他犹记得梦醒之后的仓皇,此后的日子,便是刻意的忽略与压制。

        可就在褚誉向他坦露的那日,他却醉的像瘫烂泥一样。

        再后来,他在大军临行之际放倒了褚誉,副将一职的决定权本就在主帅,而他身为御封的佐领,自然有资格被临时授命,所以前一世,他顶替了褚誉,随父亲踏上了去往辽疆的征途。

        两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事情,战场上刀剑无眼,他终于体会到了何为使命,也许是因为他身体里流淌着褚家的血,硝烟和战火令他忘却了一切。

        可随着战事停歇,褚琰却被父亲遣回江陵代主帅面圣受封。

        而伴随诏书来的,还有一封家书。

        褚誉在信上附了于卿的生辰八字,其实早在春季之时,褚父便已授意褚誉定下婚期。

        而他此番回去,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那便是作为男方家属,参与并观礼。

        回到江陵的第一天,他还被褚誉打了一顿,可看着兄长意气风发的眉眼,褚琰觉得他没有做错。

        那时的他天真的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他甚至再没想起过那个女人,可当他在大婚那日再次见到于卿,才终于了解了极则必反的道理。

        长久的压制在不易察觉的角落变了质,逐渐形成了一个创面,正在溃烂。

        他在家中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褚琰发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仅仅两个月,他便逃也似的返回了辽疆。

        然而一切却只是刚刚开始。

        一年之后,乌厥勾结番戎于辽西同时犯境,大昱朝野震怒,当即便又派出了精兵五万往辽西御敌,而去往辽西的主将,即是褚誉。

        他最终还是实现了自己的志向,不过被自己推延了三年而已。

        而此后的事情,却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大抵是由于强烈的抵触,褚琰只记得大约是两年之后的某一天,父亲帅精兵五千往辽西会军,却被番戎围困在方戎山,褚誉第一时间领兵突围救援,却双双被困。

        彼时的自己被乌厥缠住,带援军赶到已是两日之后,他杀红了眼,屠尽了满山的番戎士兵,却终究还是迟了。

        方戎山绵延百里,他连父兄的尸首都未找到。

        那一年,褚誉才将将二十六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去的,辽疆的主帅已死,他却死守通河,在乌厥与番戎会军之后,夜袭主军营地,绞杀了番戎王胡穆其。

        他将胡穆其的尸首挂在方戎山上,从他的颅顶插入了一杆金蟒黑旗。那是褚父早年的军旗,他叫乌厥与番戎皆知晓了,褚家还有人在。

        而后的两年,辽境几乎没有一刻的安宁,带着国仇家恨,他化身成了夷狄谈之色变的大昱杀神。

        当一切尘埃落定,番戎被吞并,乌厥退都千里,再多的功勋却都不足以填补他失去的一切。

        记忆的节点只到他重新回到江陵城的那一天,她穿着素白的缟衣,羸弱的站在褚府正厅堂前,满目盈泪的朝他望过来。

        褚琰竭力克制,牙槽还是咬的咯咯作响,他几乎要将手中的木桶捏碎,眼睛蓦然张开,却半点焦距也无。

        他的喉咙具是干火,呼吸像风箱一样牵动着他的心脉,褚琰端起水盆兜头淋下,却突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想法。

        他不知道这一世结局能否被逆转,但若不是因为于卿,他不会擅作主张强留下褚誉,如果褚誉没有被留下,就不会被指派为后来的辽西主将,父亲便也不会往辽西与他会军……那么后面的事情,是不是皆会改变?

        她是祸端。

        像是入了魔怔,他偏执的把事情归结在一个女人身上,褚琰死死的盯着木桶,阴沉的面色山雨欲来,却分毫都没有发现藏在心底的,那点可笑的私心。

        肩胛拱起,他撑着木桶将头埋在双臂之间,手臂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血色渐渐浸染了外衫,身上忽然有水滴坠下,悄无声息砸在青灰色的石面上,褚琰眼仁微晃,终是放任思绪逐渐涣散。

        第二日一早,寅兆便在门外等着褚琰的传唤,可直到快过晌午,褚琰却依旧是没有起来。

        “二少爷?”寅兆大着胆子低唤,等到终于推门进去确认了,才发觉褚琰已是起了高烧。

        要知道褚琰可是有几年没生过病了,这会却像是已经烧得很厉害。

        寅兆忙去找了大夫,一看才知道原是褚琰手臂上的伤口发炎引发的高热,褚誉正午下了值便寻了过来,只是将褚琰依旧没醒,才温声嘱咐起寅兆,“阿琰这次病的凶,你当要精细点,若是人醒了,第一时间来报我。”

        寅兆领命,却见褚誉刚要迈出门厅,脚下又顿住了,似是在沉思什么,片刻才偏头朝他问道,“最近阿琰可有什么心事?”

        寅兆心头一跳,转念便想到褚琰前日晦暗不明的面色,他本能的咽下了口水,小心的回道,“回大少爷,没有。”

        “罢了,你好好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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