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泉(7)【二更】
梁铮怔了刹那。
他挪动目光, 去看那张俏意正浓、烂漫天真的脸。
最先看见她的睫。
弯弯翘翘,缀着金枝的娇矜。
睫下那双眼,湿润而明亮, 好像小鹿。
可这只小鹿十分狡黠,在林间自如地跳跃, 避开山涧, 反而将猎手引向深谷。
梁铮记起来了:兵法第三十计,是反客为主。
她是早有预谋的。
他坐起半身、背倚榻头,停下腕间的挣扎,算作认输。
暂时认输罢了。
塞北的狼惯会伺机而动。
李含章发现了梁铮的变化。
她眨动双眸,意识被漫延的酒意冲刷。
方才在如意池里, 她看见了他的错愕。那错愕太过短暂,消散得比朝露还快。
好想多看几次。
属于他的、别的神情。
亲昵之间, 他是那样汹涌地爱着她。
可他的神色却始终沉稳,连眉峰都一丝不苟。
不应该的。
所以, 她才想吓他一跳。
她……成功了吗?
小孔雀歪着脑袋,试探似地打量梁铮。
他的眼眸好亮,像荒漠里沉静的黑夜, 驯服的意味也漫无边际。
她伸手, 点他下颌, 又往上攀爬。
揉过嘴唇, 捏住和山峰一样英挺的鼻梁。
梁铮任李含章拿捏,并未挣扎半分。
这反而令她无法判断——她的坏狗狗是不是藏着什么其他的心思。
她苦恼地颦起秀丽的眉。
又移开手指,转而抚向他的耳廓。
“驸马, 你喜欢卿卿吗?”
绵柔的声音落入梁铮耳中, 提问清晰又熟悉。
他发现她总爱这样问他, 好像听他说千百遍都不够。
可今日听着, 莫名有所不同。
她的尾音好像柳梢。
微微上翘,不似从前那般小心。
是她想听他说,还是后面有陷阱在等他?
梁铮低声:“自然喜欢。”
像是哄着她,说的却也不是谎话。
得到了这句回应,小小的身子向前伏去。
李含章飘落在梁铮的胸膛前,娇懒地窝上他的颈侧。
她哀哀地叹过一息,才开口道:“驸马喜欢卿卿,为何还欺负卿卿呢?”
就连欺负她,都是稳重自持的。
只会面不改色地啄她的泪,不会停止举动。
梁铮一时默然。
他低眉看她,望进那双漂亮好看的桃花眼,却见其中稚雾愈浓。
她好像委屈极了,思绪迷糊又飘忽,叫他捉摸不透。
她的一缕发还缀在他唇间。
在他应答时,又被气息轻轻吹落。
“卿卿此刻……不是也在欺负我吗?”
被人反问,李含章有些迷茫。
她是在欺负梁铮吗?
可他根本不让她瞧见半点神色上的松动。
只有目光——滚烫、沸腾。
除了他的目光,她也想看见更多。
他永远、永远都是这样:好整以暇,有条不紊。
仿佛他早就看穿了她的所有举动。
此时此刻,他的模样恭顺又谦逊,旁人忌惮的恶狼成了伏在她脚边的猎犬。
但她知道他不是。
好狗狗可不能有坏心思,也不能反咬她一口。
若是被她欺负,就得有被欺负的样子。
小孔雀离开了梁铮的怀抱。
她低眸,愠恼地瞪着面前人。
丰唇紧抿成线,桃粉的唇珠被压得微白。
发觉她眸光之中的不甘,梁铮微讶,还没回过神来,又被人气哼哼地娇斥:
“坏家伙!”
下一刻,重量离开。
轻松不过刹那,膝间的榻褥沉没几寸。
半席绢帛拂向榻周的帘幕,微风一过,珍珠乱打,敲出金玉般的脆响。
“咚。”
梁铮的背脊抵靠木板。
他攥拳,小臂紧绷,像一柄锐剑。
屋内烧有地龙,凉意转瞬即逝。
许是周身暖意太足,一滴汗凝在梁铮的额角,顺着他的面庞向下滑落。
他低眉,视线挪移,本想寻找妻子的双眼,却没能与她对视。
目光只撞上她的发。
她的发乌亮而柔顺,比蚕丝更细,好像一卷绸缎。
温柔得动人心魄。
梁铮抬手,轻抚她的颅顶,长指在发丝间游走,像要摘去降落的火光。
李含章缓缓抬起头。
丹唇润艳,双眸依然清澈。
她仔细地观察起他,藏着一点认真的期盼。
她看见梁铮的眉宇间拧着淡淡的微痕,好像痛苦,也好像惬怀。
这是她想看见的。
他的沉着终于有了裂痕。
小孔雀得意起来,眸里光影如星。
“驸马,你看着卿卿。”
她话语轻扬,吐露的气息也好似弹跳。
“一直看着。不准转头。”
梁铮自然没有转头。
可他再次丢失了那双眼睛的踪迹。
他的眸中淌过一丝无奈。
无奈过后,又是心甘情愿的依眷。
他已明白过来,她只想看他出洋相,不想看他遏抑又克制的姿态。
还说他坏。
明明她才最坏。
梁铮动指,抚过李含章的后首:“卿卿。”
“嗯?”李含章含糊地应。
梁铮没再说话。
李含章懵懂又困惑。
她抬起头,眸中洇着水雾,看不清他,只好前倾而去。
面庞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梁铮吻她,嗓音刮过她的侧耳,轻轻说了些什么。
李含章眸光一颤。
很快,腰侧被人拍了两下。
他在示意她转过身去。
-
李含章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只鸟和一条狗打得不可开交,互相啄咬,满嘴是毛。可它们势均力敌,谁也不肯让谁,直到她悠悠转醒,都没能分出胜负。
李含章睁着眼,迷茫地望向殿顶的彩绘。
歇了好一阵,她才自梦中醒回神来,终于不再纠结到底是谁赢下了夜架。
她伸出手,向身边摸索。
空空如也。
梁铮并不在那儿。
“哗啦。”
纸张被人翻动。
李含章撑起身,看见梁铮坐在案边。
他模样懒散、寝衣宽松,目光聚焦于手中的山庄地图,似乎正在查看。
“醒了?”梁铮没抬头。
嘴角却上翘,弧度耐人寻味。
李含章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掀被下榻,赤足走到梁铮身边,想叫他陪她去梳洗。
刚要开口,先见他左腕处烙着一圈红痕。
李含章立刻清醒过来。
她惊愕,忙去捉他手腕,又不敢当真触碰,只好将手悬置半空。
“你、你怎么弄的?”
她心疼不已,哭腔隐隐。
梁铮见李含章如此,一时又爱又气。
他无奈,搁下地图,横臂将抽噎的小人儿抱坐在腿间。
“你还问我?”
他弹她的脑门儿,力道很轻。
为了这趟飞泉山庄之行,他专程做了不少准备。何曾想,那些准备一个都还没用上,他就被这迷瞪瞪、醉醺醺的小家伙先下手为强。
竟然还好意思问他怎么弄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
李含章十分茫然。
她委屈地眨眼,看看梁铮,又看看他的手腕。
当真是她弄的吗?
是、是她将梁铮掐成这样?
怎么会呢?
小孔雀内疚,双唇渐瘪,眼看就要掉泪。
梁铮暗骂自己一句,忙去吻她的颊,手忙脚乱地安抚起小妻子。
“假的。”他哄道,“今晨练拳时弄的。”
若当真不想她愧怍,最好别让她想起昨夜的事。
就是有些可惜。
本来还想逗逗她呢。
“练、练拳?”李含章疑惑。
他是练了什么拳,能把手腕折腾成这样?
看那样子,更像是被捆住了。
等等,捆住?!画屏昨日倒是说过……
“玉清殿下。”
婢女的声音打断了李含章的思绪。
“药给您送来了。”
此话出口,屋内二人神色剧变。
梁铮是惊讶。
她要服药——他怎么不知道?
李含章是惊恼。
哪来的蠢货,如此肆无忌惮。
得赶紧打发走,不能当着梁铮的面服药。
还没等她开口,梁铮就率先回道:“端进来。”
李含章心头一紧。
她飞快地瞟了瞟梁铮。
梁铮注视门扉,没有看她。
手臂之间力道未松,全然不放她走。
婢女捧着药碗、推门而入。
见梁铮与李含章坐姿亲昵,她目不斜视,向两位贵主稳妥行礼,便放下药碗,徐徐退出小间。
只余满室清苦的药味。
还有无声僵持着的二人。
梁铮并没有发问。
片刻后,他松开了她:“趁热喝吧。”
李含章暗自松了口气。
她连忙离开梁铮身前,端起案上的药碗,横下心,一饮而尽。
药液入口,苦得她舌根发麻。
她平时最怕苦,要就着蜜饯才肯饮药。
可今日,她根本别无选择。
梁铮不作声,只静静听着李含章慌忙又仓促的吞咽。
李含章服了药,将药碗放回案上,抑着调息的冲动,将呼吸声憋得又轻又小。
她转头,小心翼翼地觑向梁铮。
梁铮勾唇,站起身来,冲她抬了抬下颌:“陪你梳洗。”
-
用药之事很快就被李含章忘了。
因为梁铮毫无异常。
他陪她梳洗、绾发、用早膳,甚至与她一同到如意湖边的亭里下棋——关于用药的事,他只字未提,好像方才的所有只是她的错觉。
李含章起先还很气恼。
虽然她确实不想被梁铮发现。
但、但这家伙总不能一句也不问吧!
明知她在用药。
根本不关心她的身子!
可后来,这样的念头也被李含章丢掉了。
因为梁铮要带她去看鼓上舞。
她可是馋了好久呢!
李含章早就听说,凡是能被选入飞泉山庄的舞姬,都是容貌绝佳的美人。
尽管她自己不会跳舞,但能看美人跳舞自然是好事。
于是,小孔雀跟在领路狼身后。
兴高采烈地来到白莲台,欣赏了一支鼓上舞。
事实证明,世间真有可在小鼓之间跳跃起舞的美人。
起舞的女子名唤红袖,原是燕宫的司乐,被先帝调来山庄,专习鼓上舞。
红袖嫩脸丹唇、容姿昳丽、雪肤洁白,着了朱红的大袖纱罗衫,起舞时披帛纷纷。
看得李含章好生羡慕。
慕人身姿轻盈,更慕人背脊无瑕。
她不敢如红袖这般,选着肩背不遮、宽美大气的服饰。
尤其是梁铮在侧。
她就更没了放肆的胆量。
观舞时,独李含章一人频频惊呼。
梁铮则沉默不语。
他单手支颐,倚在座上。
李含章全意欣赏美人的舞姿,最初并未留意梁铮的状态。
可在鼓上舞谢幕后,她准备回殿小睡,连唤梁铮三声,都没得到他的回应。
李含章颦眉,望向身旁的梁铮。
只见俊伟的男人目不转睛、若有所思,长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颌。
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她顺着梁铮的视线看去——那是红袖娘子离开的方向。
莫名的恼意窜上心头。
小孔雀抬臂,愠愠地推了推身边人。
梁铮神智回归,眉峰一挑。
“怎么?”他问。
李含章压下不快,平静道:“本宫要回清辉殿休憩了。”
她没将梁铮一并说进去。
本来就不必说进去。
她要休憩,他还不陪着吗?
梁铮嗯了一声,似是在应她的话。
李含章起身,才要向梁铮伸手、容他搀扶。
却听梁铮又道:
“卿卿,你先回殿休息。”
“我有些事。稍后再来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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