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泉(8)
李含章闻言, 面色一僵。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不打算陪她回清辉殿吗?
飞泉山庄有画屏打理,这里也没有北府军驻扎,他还有什么事要忙?
他甚至都没有提出要她同行。
难道他……真是要去找红袖娘子吗?
此念一出, 李含章的心如浸冰泉。
无声的裂痕悄然横亘身前。
她仍站在原地,神情平静, 寒霜般的冷意浸上双眸。
微风拂过, 卷动大袖,紧紧缠住纤臂。
伸向梁铮的手依然露在袖外。
这是她给梁铮的唯一机会。
他再不过来哄她,她就真生气了。
梁铮并没有顺着李含章。
他甚至不曾觉察到她的不悦,只心不在焉地偏头,一点愁莫名锁在眉关。
直到发现她没有离开, 他才握住她的掌。
却也不是真要搀她。
轻轻捏了两下,就松开了她。
“我很快就来。”他道。
李含章闻言, 默不作声。
她静了片刻,就飞快地收回了手、将其藏入袖下。
“本宫知道了。”
她不再多说, 转身就走。
-
清辉殿内,孤香冷寂。
李含章并没有睡,只倚在贵妃榻上, 一手执着自己的小簿, 漫不经心地翻动。
视线流窜于字里行间。
所思所想, 尽是白雪与朱红。
红袖娘子确实好看:眉眼虽不及她, 身段却婀娜如刀,背脊似玉,肤胜雪光。
她身为女子, 观其起舞时都深受惊艳, 更不必提血气方刚的男子。
多么可笑。
不可一世的玉清长公主, 竟沦落至这般田地, 还要与舞姬拈酸吃醋。
李含章心烦意乱。
她抽回神,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小簿,想多看看飞泉山庄内的好去处,提振精神。
可天不遂人愿,李含章越看越烦。
这小簿内的记载童言无忌、鸡零狗碎。她曾经读时,尚且能品出几分纯真的趣味;如今再看,就只剩下满目的荒唐与孤独。
尤其是纸上稚嫩的字迹,像是在反复同她强调——
不论长至几岁,她都会被舍弃。
只不过,从前是被父母,现在是被梁铮罢了。
李含章合上书,彻底丢失兴致。
她将纸簿抛回案间,摔出一声脆响,又窝回榻上,扯了扯盖身的薄被。
单薄的小被蒙住了单薄的肩膀。
李含章捏了捏酸涩的鼻,埋下心绪,闭上双眼。
-
不知过了多久,李含章隐约听见,身前有人在唤她。
半梦半醒间,她缓缓睁开双眼。
先瞧见清辉殿的吊顶与平棋。
片刻后,画屏的面庞才进入视野。
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额顶,贴了片刻,似在试温,很快就分开。
站在榻边的画屏暗自松了口气。
她见小殿下始终在睡,还当人染了风寒。
似是被贴至前额的那点微凉唤醒,李含章渐渐回过神来。
“几时了?”她睡得太久,声音些微涩哑。
画屏垂首回道:“已近申时。殿下,您该服药了。”
原来是用药的时辰到了,才来叫她。
难怪。从前在长公主府,画屏是不会吵她歇息的。
就像……梁铮一样。
会由着她,纵容她睡个懒觉。
可是,画屏既然能同她公开说用药的事,那就说明……
借着画屏的搀扶,李含章慢慢坐起身。
她环顾周遭。
许是天色不好,偌大个殿阁微光淡薄、空空落落。
桌椅依然无人。
木窗依然闭合。
先前的香已经烧尽,连白烟都再看不见。
只余香炉,了无生机地摆在案上。
她的软被窝在榻尾。
是被她不老实的睡姿给踢开的。
并没有人像平常那样、来为她盖被。
李含章没说话。
如夜的冷意披上柔肩,冻得她微微打颤。
她伸手,捉住足边的软被,仓皇地拽到面前,将自己囫囵裹住。
画屏见状,自案上取来药碗,递给身躯僵硬的李含章。
她沉默片刻,才开口道:“殿下,驸马兴许快来了。”
话语意味不明,好像催促,也好像劝慰。
李含章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接过药碗,垂首注视自己在药液中的倒影。
热源灌入掌心。
终于分给她几丝精神。
没什么大不了的。
哪怕没有梁铮陪着,她不是也照样睡了个好觉吗?
李含章定定心,正要举臂、将药一饮而尽。
“轰隆!”
惊雷忽然炸响。
她受了惊,瘦腕一晃。
手里的药碗险些翻倒榻间。
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快跟上,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碎了殿内的宁静。
李含章抬起头,下意识望向木窗所在。
两扇窗是闭合的。
她只能瞧见淡黄的纸。
她将药碗塞回画屏手中,罔顾滑落的软被,下榻走到窗前。
李含章展臂,推开闭合的窗棂。
她身处殿上楼阁,殿外雨幕如织。
目之所及处,卵石小径被洗去尘埃、向远方延伸。径旁的绿植里,有不知名的小花正点缀其中,鹅黄与嫩绿相间,鲜艳欲滴、青翠盈目。
欣然的喜色终于沁上她眉梢。
李含章曾听几位皇子聊过,道是居于清辉殿时,落雨景致别有风味。
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见她展露笑颜,画屏的神色也松动些许,便擒来一件水绿褙子,向她周身罩去。
李含章拢住褙子,立于窗边。
她静赏雨景,烦闷的心潮也点滴平复。
忽然,小径的那端显出一道长影。
像山水画里的墨缕,溶在静谧之中,高挑又显眼。
是梁铮。
他一袭玄袍,快步向清辉殿赶来,长臂抬过颅顶,似是在随意遮挡雨点。
李含章怔了刹那。
蛰伏的思念忽然倾巢而出。
他来了。
他来找她了!
“画屏!”她慌忙转头。
目光却仍频频流连于梁铮的方向。
她要伞,要为梁铮送去。
他就这样在雨里走,染上风寒可怎么办?
经此呼唤,画屏先是一讶。
便来到李含章身侧:“殿下有何吩咐?”
李含章没有应。
她忽然不再出声,目光僵滞,寸步不离地盯着小径。
“殿下?”画屏试探道。
李含章仍然没有回答。
画屏不解,顺着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
只见一抹朱影执伞而来,丹唇开合,唤得梁铮停步回首——红袖娘子踮足抬臂,凝眸仰视着高颀健伟的男子,将手中的纸伞向梁铮倾去。
李含章离开了窗边。
她走回榻边,踢开鞋履,窝进被里。
画屏仍站在原处,柳眉淡拧,看向小径。
“殿下……”她似是想说些什么。
李含章打断道:“倒了吧。”
画屏怔愣:“您说什么?”
“药。”
李含章扯被,将身形与声音悉数盖住。
“把药倒了吧。”
-
梁铮抵达清辉殿时,已衣衫半湿。
踏阶前,他拂去残留肩边的水痕,仍感布料湿润,索性将外袍除去、搭在臂间。
总不能将潮气带给小孔雀。
再过一阵,又要到她月事日子了。
刚上楼,一股似曾相识的药味就钻进鼻间。
梁铮拧了拧眉,随即迈入殿内。
李含章背对殿门,卧在榻上。
听见身后传来的足音,身躯微微一动。
梁铮来到榻边,顺势坐往边沿。
刚要去抚李含章肩头,便见这榻上的小人儿向里挪了挪身。
似是在有意躲避他的触碰。
李含章确实是在躲。
她一点儿也不想见到梁铮。
说得狠些,最好他此生都别再来找她。
反正他本来也不需要她送伞。
他也不需要她陪着,也不愿意来陪她。
“卿卿。”梁铮唤道。
李含章仍蜷在被里,闷声道:“何事?”
梁铮没有立刻接话。
他的小妻子是怎么了?
对他爱答不理,在生他的气吗?
他默了半晌,试图找出端倪,却左右没有头绪。
只好小心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做错什么事?
这都要来问她吗?
李含章没好气地干笑一声。
此时此刻,梁铮口吻中的那点谨慎与试探,被她听去,反而格外刺耳。
也是了,他若当真知道错,哪里还会做呢。
好像是她有心刻意为难他似的。
“驸马一下午都不在本宫身旁,当真做错事了,本宫也瞧不见。”
听出她语气不善,梁铮默然。
他抬掌,想轻拍拍人腰侧、以示安抚。
可李含章动作比他还快,软被一卷,直接缩到最里,以前额抵着榻板。
他担心适得其反,不敢硬来,只能作罢。
“我错了,卿卿。”梁铮低声讨饶道,“没陪你小憩,是我不对。”
正僵持间,画屏拾级而来。
“殿下,驸马。”
隔着入殿的珠帘,她向二人询道。
“今夜可要入泉?”
在梁铮应答之前,李含章拔声,率先应道:“入!”
她起了身,甩走软被,自梁铮身侧的空隙处钻下榻去。
怏怏不平的孔雀心火未消,字句之中难免带刺:
“本宫与驸马一人一泉,互不干涉。”
-
画屏走后,李含章不再同梁铮说话。
梁铮始终粘在她身侧,起初还会向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开腔,可见她始终不应,到后来也没了办法,便只默不作声地跟着。
直到二人暂别、被各自引入温泉,此间的僵持才稍稍松懈。
李含章披着丁香色妆花褙子,呆呆地坐于泉畔。
热气氤氲蒸腾,不扰她飘荡思绪。
据画屏所说,这次的温泉是岩泉,水温适宜、气味疏淡,对舒缓筋骨很有疗效——恰好又有两池毗邻,以木墙为隔,可供二人分别使用。
听上去很不错。
可惜她对此毫无兴致。
李含章将小腿浸在池里,晃了一阵,便将足尖猛然翘出池面。
“哗啦——”
水珠惊掠,悉数溅上池边的卵石。
李含章盯着自己的脚尖。
足趾纤嫩如笋,丹蔻点点朱红。
她慢慢地垂下双腿。
似是受那几朵红的提醒,雨中并肩的画面再度闯入她的脑海。
李含章低着头,心底滋味难言。
像是被排斥了。
又像是被舍弃了。
这种感觉……她应当很熟悉才对。
可轮到梁铮这里,却被放大百倍,蛰人心窝。
她站起身,将褙子的对襟拢得蔽体,准备先行回殿、早些入睡。
一双玉足自池中湿津津地撤走。
带出淋漓如玉的泉水。
李含章本就无所容心,此刻也懒得管顾,索性不拭足,便朝木门处走。
才行两步,足底猝然一滑。
李含章没有防备,丢失重心,身子顿时向后跌去。
“咚!”
她摔倒在地。
剧痛蹿向尾椎,疼得她泪花直冒。
“砰!”
几是跌倒声落地后的刹那,梁铮夺门而入。
他衣衫未改、玄色傍身,不含丝毫水珠,全然不像是泡温泉时的姿态。
梁铮焦急万分,视线四处搜索。
终于发现李含章的身影,错愕霎时闪过面庞。
只见娇柔纤弱的小美人跌坐池畔,神情惊慌、懵懂无措,匀称的长腿僵硬地叠起,两片对襟歪歪斜斜、各自敞向旁侧,其间雪色尽显无余。
她颤巍巍地抬起眸,对上他的目光。
两道清泪当即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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