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撒娇
许从上下打量了斜着倚在门框上的秦沛澜,一双睡凤眼、蓬松的短发,还带着刚起床的倦意,懒洋洋的样子不像是个新来的学徒。
“师哥不记得我了?不是昨天才见。”
极其懒散,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许从讪讪地笑了笑,一脸柔和,“秦追。”
秦沛澜极快的略了一眼,屋里只有许从一个人。
“师哥来这么早啊。”秦沛澜走进拿起许从的快板,“才七点。”
“才疏学浅。”许从说得缓慢,声音又小,又极快地转移了话题,“你是学徒?”
“算是。”秦沛澜答,不断翻滚着那红木快板,弄出规律的声响,“师哥才看着不像是学徒。”
“那像什么?”
“名角啊。”
名角登台,座无虚席,一票难求,三千里外皆是称赞之声,许从做不到那个地步。
许从淡然一笑,也不回应他,“你几岁?”
秦沛澜:“下月十四号,满十九。”
十八岁,许从羡慕得很。
说话间,有脚步渐来的声音,邓乙叩门,“听高师叔说有个新来的小学徒,没成想,年轻得很,我同你许师哥都二十九了。”
差十岁,单论那相貌,秦沛澜都没想到他和许从会差十岁。
“邓师哥好,我叫秦追。”
该有的规矩,秦沛澜一个都不会少。
“都知道我的姓了,那我不再介绍自己了。”邓乙饶有趣地回味他的名字,“秦追…”,顿了顿,又笑起来,“你父母起得妙,‘追’字之后不加一字,无拘无束,希望你自己决定。”
秦沛澜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解自己的名字,还解得颇为合理,“师哥解得好。”
许从也是有兴致,打趣道:“他就爱琢磨这些,什么都他都能有解语。”
“师哥适合去算命。”秦沛澜说不到两句就显露出他的本性,“坑蒙拐骗的那种。”
秦沛澜总有种办法既调侃了人,又不惹人生气,反而能让人一笑。
“哈哈哈哈哈哈,是个不错的职业。”邓乙不恼,接过他的话,“不过,有了师从,还是得说相声。”
聊来聊去,属实没两句正经的话。
高师叔也没来,只有秦沛澜知道,来或不来都没什么,都是有根基的,不必再教。
秦沛澜需要的也只是氛围和时间。
不过,两个师哥还是担心的同他一起练。
先是练嗓,秦沛澜刚开始喉咙有些痛、施展不开,两个师哥陪着多练了一个小时。
贯口,他八岁就开始背,跟着顺了一遍,也就拾了起来。
练唱时,倒是许从让他大吃一惊。
许从哼唱了一段京韵大鼓——《探晴雯》,
“冷雨凄风不可听,乍分离处最伤情。钏松怎担重添病,腰瘦何堪再减容。怕别无端成两地,寻芳除是卜他生。只因为王夫人怒追春囊袋,惹出来宝玉探晴雯,痴心的相公啊,他们二人的双感情……”
邓乙的双手打着拍子,他听不进去,耳朵里充斥着许从的唱段。
秦沛澜自幼在青樾堂,听过的和学会的戏曲和小曲不在少数。许从这种嗓音他是第一次听到,唱的没有他师父规矩,也没有他小姑悲,是一种独属许从自己的韵味,唱悲却不想悲。
他听得痴了,一时回不过神来。
“小师弟,”邓乙朝他肩上拍了拍,情不自禁地笑他,“这么入迷啊?”
“嗯?”秦沛澜回了神,也不掩饰,扬起嘴角,“是啊,入迷了。”
邓乙被他弄笑了,真是个小猢狲,“打盆水给你清醒清醒?”
“邓师哥那一掌苍劲有力,比水有用。”
许从一愣,面前这人连掩饰都没有,对着那双入迷的眼睛,没头脑地问了一句:“饿吗?”
秦沛澜右手托腮,作出一脸苦水的样子,“饿啊,都十一点多了。”
一个上午,许从只有一个发现,秦沛澜不仅张扬,还极其会装。
“想吃什么?”许从好脾气的回。
秦沛澜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微微蹙眉的动作一闪而过,“我今天得去见一个人,你们吃,晚上见。”
意思就是下午不来了,关系户吗?这么强?不过许从没制止。
秦沛澜摆摆手,走得也快。
秦书屿走的时候给他留了辆车,不过,要去的地方他还是喜欢坐公交。
倚在公交上,他能完整地欣赏沿路的风景;走路的那段,那颓丧的四年历历在目。
秦沛澜离开得突然,自从那晚就没来过西区。
他有一个特别重要的,需要告知的人。
秦沛澜先敲了一下门,没人应,顿了一下,又连敲了两声,里面那人才慢悠悠地从里面开门。
吱呀呀的木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拄着拐杖,见到他时明显眼前一亮,笑盈盈的,“只有你会这么敲门。”
秦沛澜跨门挽住她,“这才显得我特别。”
“没脸没皮。”
秦沛澜扶老婆婆躺在摇椅上,递了杯茶。
老婆婆缓慢开口:“怎么这个时间点来了?”
之前这个时间点,秦沛澜根本没时间来。在饭店打完工,午饭直接就解决了,只有晚上他才有空。上次去,也是一周前的事了。
“阿婆,我回青樾堂了。”
沉默片刻。
阿婆慈祥的笑了,“早该回去。”
有次饿了很久,秦沛澜眼前一黑直接倒在地上。再醒来,他躺在阿婆的床上。
那时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肉,疼,竟然还活着。
阿婆于他而言,是救命的情。
秦沛澜犹犹豫豫地开口:“阿婆,还留在这?”
“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离不开了。”阿婆握住他的手,“小澜,你不一样,你得走。想阿婆了,来看看就好了。”
“好。”
秦沛澜知道阿婆不会离开,只是他想带她走的想法从未变过。
他一个下午都在西区,吃过饭后,除了青石阶上的苔藓,又挽着阿婆在街上走。
阿婆喜欢听他讲,他就边剥橘子,边讲这几天发生的事。
老人睡得早,秦沛澜等阿婆睡着,踩着月回了青樾堂。
-
八点半,大概是第三场刚上去。
秦沛澜毕竟年轻,这个时间点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
后台门口有一棵白玉兰树,小时候他和徐慰尘总爱摇白玉兰花,摇下来的大多是残花。
他和徐慰尘没耐心,许久摇不出完整的就直接放弃了,只留得满地残花和满院残香。
秦沛澜穿过长廊,多看了转角那棵白玉兰树几眼,勾起不少回忆来。
金秋十月,玉兰树的叶子比花多。
白玉兰花会趁着月色发光,秦沛澜试图找出一朵,他没找到花,但是垂头那一刻瞥见一个背影。
白色上衣反光,秦沛澜定睛多看了几眼。
他靠近走了几步,那人的碎盖头发,他才确定是许从。
许从背对着后台,指尖夹着烟,也是这个地方,能听得观众发出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他身上的烟味,一米外也能闻到,不是抽了一根的感觉。秦沛澜从梧桐巷回来,带着口罩闻不到。
秦沛澜走到他身边,懒洋洋地开口:“师哥还没睡啊?”
兴许是放空的久了,许从愣了几秒,侧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人,冷冷的一声,“嗯。”
“赏月?”
许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嗯。”
骗子。
分明连头都没抬。
“哦。”秦沛澜轻叹了口气,佯装委屈,“看来真的是骗人了,根本就没有月亮。”
许从不得已又抬头,圆溜溜的月亮就挂在天上,他垂头嗤笑了一声。
他知道秦追是在套路自己了,也不示弱,“多吃点猪肝。”
猪肝预防夜盲症。
许从在笑自己快瞎了。
秦沛澜从不让话掉在地上,“我能吃蓝莓吗?”
“……”
一种哀求的语气。
许从还发现他很会撒娇。
“多买点,估计进晚期了。”
夜盲症进晚期,也是秦沛澜第一次听,“明天吧,今天太晚了。”
许从掐了烟,“年轻人还怕晚呢?”
秦沛澜笑了笑,“年轻人熬得住,水果摊老板熬不住。”
他当然不怕,之前一连上一个通宵的夜班都不累。
彼时,一阵笑声透过墙传过来。
小时候秦沛澜就发现这面墙传音,徐慰尘总是能被观众的笑声吓到。
至于许从,说他只是在这抽烟,他不信。
并且,就刚刚那一秒,秦沛澜明确地从许从眼中有一秒的错愕。
“进去吗,现在估计三场快下来了。”
许从回答的决绝,抽出烟又想吸,“不去。”
“师哥,你怕不怕得肺癌?”秦沛澜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烟和打火机,里面就剩一根,他点那最后一根,“陪我去,行吗?”
撒娇战术,他最擅长的。
而且,他能感受到许从是想去的。
还是不动,秦沛澜就扣着他的打火机,不撒手,威胁着他。
许从真是对他没法子了,“你先撒开。”
“去吗?”秦沛澜还是坚持不懈。
许从:“不去。”
……
真是拗得很。
也是秦沛澜第一次吃亏。
无情。
秦沛澜不再拉着他了,毕竟才相处一天,他不能生生把他拽过去。
-
秦沛澜也是四年后第一次再进后台,以前他和徐慰尘总爱在后台躲在帘子后面听师父说相声。
也是徐慰尘先看见了他,“哥,你来啦!”
环顾一圈,屋子里的人不多,甚至可以说稀疏。
带上台上的两人,一共六个,秦沛澜摘了口罩,慢慢开口:“今天只有三场?”
“木樨走了,庄大爷…有事。”李文德回他的话,沉默了一会,“今天9号。”
庄迟同他们的师父是搭档,也是徐慰尘的师父。每年十月九号,他都会消失一天,没人知道去干什么。
徒弟中,也只有他们四个早期来的知道。
徐慰尘上前挽住他的手,“哥,你也不早点来,我都说完了。”
“你什么时候混到三场了,我估计就能赶上了。”秦沛澜调侃他。
也不是徐慰尘说得不好。
捧哏随逗哏排,和路瑾瑜他们相比,他还是得再练练。
“那我不能抢林哥的场啊。”徐慰尘吵嚷嚷的,一脸无辜,又伏到他耳边,“林哥会打死我的。”
秦沛澜一字一顿地说:“林哥?”
“就是你走后新来的。”路瑾瑜跟他解释,又指了指旁边的人,“梁凡,我搭档。”
只有简单的相互问好和介绍,其他并没什么。
路瑾瑜不是个爱讲别人的性子,反倒是徐慰尘拉着他。
秦沛澜被他拽到帘子后面,台上两人正在说《打灯谜》。
听了一会,秦沛澜暗暗欣赏。
桌子外边那个说得落落大方,一个现挂,砸得漂亮极了。
里面那个,长的有点女相,唇色稍红,看着柔弱,声音也是温温的,梗接的得心应手。
一动一静。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反响也极好。
“林哥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么稳。”徐慰尘叹道,又回过神给他介绍,“林哥是逗哏,里面那个是他亲弟弟——林之华。”
秦沛澜对相声是极其认真的,正色道:“配合的很好。”
又想起他身旁这个,“学着点。”
“才不是,林哥台下可冷漠了,跟台上简直是两个人。”徐慰尘揉了揉被敲的头,委屈的嘟起来,“而且,我和文德哥现在配合得特别好。”
他睨了一眼垂头的徐慰尘,淡声说:“下次我来早点。”
他也想看看徐慰尘如今的样子。
什么都好起来了,人也该是。
“你输了。”
“我去你的吧。”
台上两人鞠躬下台,徐慰尘接着去报了幕。
路瑾瑜和梁凡衔接上台。
两林姓兄弟看见他时,眼神中有一瞬呆滞,便立刻移开了。
按规矩,秦沛澜是名义上的师弟,理应他上前。
“师哥好。”秦沛澜眼神直视‘林哥’,眼睛里是真挚,“秦追。”
有那么一刻,秦沛澜有点后悔逃走。
不然,也不用叫那么多师哥。
四年时间,他就成了青樾堂里最小的师弟了。
伤脑筋。
“林棠棣。”
果然和徐慰尘说的一样,台上台下,似乎是两个人。
他弟弟林之华同他不一样,笑盈盈上前,“我叫林之华,叫我之华就好。”
相较之下,林之华平易近人得很。
秦沛澜读的诗书不多,但也听过‘棠棣之华’,但是解字这种事,他不感兴趣。
“小尘说过他有个特别好的哥哥,想来就是了。”
他没说话,徐慰尘巴巴的上前,像是有说不要的话,“我哥跟我认识的时间最长了。”
一脸骄傲和自豪。
李文德把他拉回来,甚至有点头疼,“小尘,过来。”
出乎意料的管用,徐慰尘扁了扁嘴,走到他身边,嘟囔道:“怎么了?”
垂耳低语,徐慰尘安静了不少。
秦沛澜笑了笑,用亲昵又自然的语气说:“确实关系好,小时候只有我们两个,自然好。”
“那我们很像,我和我哥也是。”
秦沛澜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林棠樾,笑了笑说:“还是有点不一样的,你们是亲兄弟,比我们更亲。”
这一句话像是戳到林棠樾的死穴一般。
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阴雾。
琢磨不透。
徐慰尘只静了几刻,听了这话便站不住了,“什么呀,我和哥最亲了。”
李文德拉住他,捏他的手心,小声说:“安静些。”
“小尘要被你气死了。”林之华柔声说。
秦沛澜也哭笑不得,这个弟弟单纯的很,还有点傻。
“他叫我一声哥,就是我一辈子的弟弟。”
是会护着一辈子的。
徐慰尘这下安静了,脸上甚至还有点错愕,秦沛澜从没说过这种话,只是存在心里。
“满意了吧。”
李文德在徐慰尘耳边轻声低语。
徐慰尘像个乖猫儿一样点头。
“一辈子…”林棠樾垂头自语,又扬声说:“秦追?我是林棠樾。”
又一次自我介绍。
语气比之前缓和得不知一星半点。
秦沛澜好笑,还是应了声,“嗯?你这是怕我记不住?”
“不是。”林棠樾回答地认真,“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
“你住哪?前两天我和我哥搬走了,空了一个屋子。”林之华懂他,笑盈盈地上前,“你可以住那。”
秦沛澜说,“我行李已经放二楼三人间了,有地方睡。”
徐慰尘急了,“哥,你不住家了?爸同意了?”
“同意了。”
徐慰尘不作声了,不过,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摆在脸上。
—
等路瑾瑜下台,一群人杂七杂八地聊起来,便也熟络起来了。
林棠樾虽然冷漠,却也应着景多说了两句。
一声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所有人都静了,看向林之华。
林棠樾紧张地跑去倒水,气息还没平静,“今天聊太晚了,连药都忘了吃。”
药竟是他随身携带着的。
林棠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吃过药才算作罢。
“回去睡觉。”
语气中是绝对的命令,还带着愠怒。
林之华的样子是不想回去,在跟他隐隐的较劲。
路瑾瑜出来打圆场,“这么晚了,大家都回去吧。”
梁凡也是,打着哈欠,“这么晚,我得回家看老婆孩子了。”
算是卖了面子给路瑾瑜,林之华才妥协,“嗯。”
转身还没走两步,回头看了一眼。
秦沛澜了然,带着笑说:“我明天还回来的,这氛围不还得需要我吗。”
太久没那么热闹了,林之华喜欢热闹。
夜有点冷,林棠樾把身上的外套披在林之华身上,“我知道你喜欢热闹,但这么熬,不行。”
他自知身体不好,小时候也没跟一堆小朋友彻彻底底地玩耍过。
每次他都觉得是小事,反倒是林棠樾比他紧张上一千倍。
“我知道啦~”林之华为了安抚他,故意搞怪。
—
夜色入深,徐慰尘也不好再回去。
徐慰尘还记着刚刚的事情,“你刚刚拉我干什么,还拉了我两次。”
“你这个脑筋真的是直的,”李文德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刚才不该说话。”
李文德比徐慰尘大了好几岁,也成熟许多。
“哼~”徐慰尘根本不擅长记事,嘟囔道:“不说就不说。不过,刚才我哥真是吓到我了。”
“吓到什么?”
“他说我们不是亲的兄弟啊。”
李文德笑了笑,“是事实。”
“你能不能抓住重点,我刚以为我哥不打算认我这个弟弟了,我真以为我哥跟我生疏了,幸亏不是。”
“嗯。”
徐慰尘是最小的,大家也都迁就他。
长廊上,徐慰尘走路不正经,挽住李文德的手蹭了蹭,“文德哥,今天去你房间睡啊。”
李文德任他闹,一脸正色说:“你确定?”
徐慰尘拉住他的手跑进房间,什么也不顾,“我确定。”
—
秦沛澜的行李托路瑾瑜放到宿舍,他拿着刚刚路瑾瑜给他的钥匙开了门。
房间里暗得很。
他摁开灯,过于亮眼的灯让他也挡了一下。
床上躺着一个人,准确说是蜷缩。
背对着门,像是只有自己的周围才是一方安全地区。
是在害怕吗?
秦沛澜走近,眼睛亲眼目睹了许从身体的颤抖。
做噩梦?
还是冷?
他没法确定。
秦沛澜扯开旁边的被子,蹑手蹑脚地给许从盖上。
被子刚触及身体,许从轻颤了一下。
“我不去。”
“打死我也不去。”
是呓语。
看来是真的做噩梦了。
秦沛澜洗澡和走路都很轻,回到床上的时候还看了他一眼。
盖上被子的许从像是等到了保护伞,眉头舒开。
又发出响动,不过不是呓语。
像是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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