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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四章 何谓历史


  若妖王心里不恨杀他的云清,那他为何要忍受非人的折磨,总不能是为了和旧爱再见一面吧?

  要真是这样,她一把火烧了他!

  江离浅笑,眉目清浅:“本王既爱上了一个人,那便会倾其所有地去爱他,哪怕这个人要得是本王的性命,本王也心甘情愿。

  然,这是本王的愚蠢,与旁人无干。

  本王不为自己不甘,本王为晏华,泽禹,冬青,梵音不甘,本王为妖族万千生灵不甘,本王为幽都那一方寸草不生的大地不甘。”

  说着,江离略略扬声:“本王不介意被俗世嘲笑,是个愚不可及的王者,但本王不能允许俗世怒骂本王的子民弑杀。

  因为妖族从来不弑杀,妖族甚至有些可爱,蠢笨,这般惹人怜爱的妖族,不该被屠杀,更不能因虚无之罪被屠杀!

  这是神族的残忍,仙族的阴毒,人间的凶横,更是天道的不公和无情!这,才是本王的不甘,这才是本王死也不能释然的原因!”

  “说得好!”桃夭怒赞。

  世间一切存在,渺小的,强大的,皆有其不可让步的道。

  譬如她家上仙,哪怕自身遭遇了不公,哪怕满心是亏欠,是悲切,却也不忘身为修者的责任,为这一线不知道能不能谋成的生机,自缚销恨山一千年,将肉身锤炼成山石。

  又譬如眼前的江离,哪怕他曾死得那般凄惨,哪怕他满身的无辜,但他不为自己的恨而恨,他只为妖族而恨,他静静等待,不惜烧到残存的念识,也要偿还自己欠下的。

  与之相对的,那些曾经立于云端,诛杀妖族的神,仙,人,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桃夭眉眼尽展:“任天地不公,任枷锁缠身,任身千疮心百孔,本君也要撕开虚妄,将真相暴于光天化日,这才是生而存世,命活一世的真正意义,也是神,仙,人,魔,鬼,妖之道,更是天道!”

  说罢,桃夭昂首,目光坚毅,她面朝销恨山的方向,又一次拂袖高喊:“景醉,来——”

  怒吼声消,那叫销恨山破开一个洞的光圈里,光速飞来一座小巧的茅屋,屋子落到桃夭头顶正上方,才堪堪停住。

  今时今日,这即将沉冤得雪的一刻,不仅是妖王江离悲寂的等待,亦是她辗转流亡不知自己是谁的煎熬,更是乐正兮辰独坐销恨山孤独千年的寂静无声,还是妖族数百万众生嗷嗷哭泣的上千无望岁月。

  这厚重的,几乎无力承载的静和闹,将在此刻,被全然张开。

  桃夭的心,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的眉眼里洋溢着迫不及待,她甚至大笑了起来,哪怕此刻,并非是大笑的好时候。

  可那又怎样?

  妖王江离约莫是懂她的,也跟着她大笑起来,于他们而言,未来其实没有意义,而过去也将在今天,画上句号。

  这是北冥和江离开始,也是神君和妖王的结束。

  昙花虽一现,若能换来一场极致圆满,也算不枉此生。

  桃夭色孑然,对神笔笑言:“良哥,该是你一展雄风的时候了,万千生灵面前,可莫要堕了你神器的威名。”

  马良笔尖轻摇,仿佛在鄙夷她的鄙夷,而后,它陡然弹起,直戳云霄,马良之快,快得甚至比最快的神器还要更快。

  待流光划破天际时,马良的笔尖,已经落在密布的积云。

  除却销恨山,以及被销恨山捅破的那一个天洞,以及落在光圈之外的神和仙,天还是暗的,云还是黑的,地也是沉的。

  而落在密云上的马良,金光闪耀,它以黑云为纸,天幕为书,准备奋笔疾写。

  而自出现后神色便无波无澜的神王云清,他那天地尽在掌控的从容眼眸,在触及马良笔端落在天幕的瞬间,陡然间变得冰寒至极。

  他掩不住着急地问:“北冥,你要做什么?”

  “做千年前想做,却未能做成的事。”

  若说云清的神容是一片虽波澜壮阔,却恒久无浪的海,那么桃夭的这一句回答,便是一把斩向大海的利剑。

  剑光破开海面,激起千层浪花。

  云清没有说话,立在他身后的数千仙人已跳出云端,袭向马良。

  桃夭嗤笑,淡淡地摇了摇头:“云清,你不记得了吗?本君不学无术,神族史官这样了不得的闲职照理是落不到本君的头上。可本君却做了神族的时光。”

  云清那似海面的脸上,被一剑斩出的千层浪花,只高高扬起,却是不能坠落。

  神王垂眸,幽深的眼神,紧锁在桃夭身上。

  然,桃夭无所畏惧。

  她轻轻浅浅的笑了起来,像是一个淘气的顽童:“也是,身为神王,你要操心的事太多,诸如本君是如何成为史官的这等小事,你自是想不起来了。

  无妨,本君提醒你。

  本君能成为神族史官,是因为本君的神器是马良,而马良之所以是神器,是因为它要么不落笔,要么落下真实。而它若决心要落下真实,饶是轩辕神剑,也阻不得。”

  云清声色沉沉,还算镇定地答:“北冥,真实已不在。”

  “你是说本君写的那一本《妖族覆灭史》吗?又或者,你说得是本君那被你毁得七零八落的神识?”

  这一问,便似一全新一剑,斩向了云清那如海浪未止息的脸。只这一剑,比将才的一剑更重,更猛烈,以至于海上顷刻间多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若漩涡不散,说不得会形成海啸,倾覆大海周遭的一切。

  “北冥,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桃夭咯咯大笑,“本君只想告诉你,虽你毁了本君亲书的《妖族覆灭史》,可你也知道,只要本君还在,便可以再写一本,甚至十本诸如《妖族覆灭的背后是什么》的书。

  所以,你在毁了《妖族覆灭史》后,又杀了本君,毁了本君的神识。于你而言,没了写史的人,那么再多再沉重的真相,也只能被掩埋了。”

  云清笑了。

  大海之博大,远超大地,神剑虽激得海上风浪叠起,虽扰得海面转出漩涡,然,大海仍可凭借自身之强大,将其消解。

  云清难掩得意地说:“本尊不会小瞧神笔马良,也不会小瞧神族史官的你,然,史官能书写的历史,当清晰无意,确凿无误。

  过往已散,不可考据,哪怕你在,哪怕有神笔马良,你也无法复刻出那一段历史。你若非要强行去写,那也是一段支离破碎,漏洞百出的历史。”

  “是。”桃夭颔首,爽快地承认了这一点。

  她的应答,让围住马良的仙人,停下来斩向马良的刀剑。

  立在云端的神王云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然后用一种宽容淘气孩子的大度语气劝告说:“北冥,你终是本尊的妹妹。”

  “所以?”

  “法外有情,亦是天道承认。”云清如是说道,“若你能回头是岸,真心认错,本尊许诺,只再罚你颠沛流离一千年。”

  怒气骤然间充斥了桃夭的心。

  “只罚本君一千年?”桃夭愤怒地讥笑,“云清,你可知道那漫漫一千年里都曾经有过什么?不,你不知道。

  你是九天之上的神王,是神族和仙族的至高无上,人,魔,鬼,妖的挣扎和绝望,你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愿意。

  这样的神,又凭什么站在三界的最高处,俯瞰众生?连众生之苦为何物都不懂的你,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是慈悲?”

  “本尊知道。”

  “……罢了——”桃夭收起失控,复归平和,“本君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若你能懂,又哪里能有今时今日?

  云清,本君告诉你,本君不可能回头,因为本君若回了头,那嗷嗷痛哭一千年的妖族亡魂,将永远无法安息。”

  云清失望地摇了摇头,傲然地说:“北冥,本尊给过你机会。”

  见此,桃夭怒极反笑,抬手指了指盘踞在自己头顶的景醉:“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云清不屑一笑:“你的玩物丧志。”

  她是神君,是神王唯一的亲妹妹,亦是神族和神王的耻辱,若神仙不够“慈悲”,她许做不得神。

  身为一个史官,她从不想着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却终日溜出门去,跑去人间花天酒地,混进幽都呼朋引伴,和魔称兄道弟,和鬼姐妹情长。

  后来,她撞上一个喜欢看戏的小呆子,为了哄得小呆子欢心,便又没日没夜地将所见所闻写成戏。

  这些戏,全被收进了景醉,当成宝贝藏着。后来她死了,景醉便不知怎么落到了乐正兮辰的手里,藏在销恨山一千年整。

  也得亏他藏着,那些记载其间的一切,便也都在。

  “云清,你觉得何谓历史?”

  “什么?”

  桃夭又勾出一个嗤笑:“瞧本君,这等高深的问题,问谁不好,却非要问你。”

  说着,她将眼睛转向昔日的老师:“念一长老,本君记得,是你教本君的,所谓的史,当不止是由帝王将相书写的,更是由无数寻常众生谱出的。”

  念一看桃夭的目光依旧充满失望,但这失望当中,却多了一点疑惑:“不错,我是这样教过你,也这样教过所有的神君,和仙人。”

  桃夭笑意渐盛,朝严肃的念一眨了眨眼睛:“念一长老,显然,云清没有认真听过你的课,否则,他便会想方设法烧了景醉,而非任其藏在销恨山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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