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速之客
回城后，玄楼先去晔云那儿溜达了一圈。
晔云上次回城后，连他面都没见，就匆匆忙忙直接闭关去了。一闭闭到现在，连个音儿都没有，他还寻思着问问对方修罗刀所寻结果，到了也无从知晓。
不过这行径确实很符合晔云风格。
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大姐，是修罗族为数不多的女战士，平时热爱舞刀弄棒，沉迷于修炼功法一途，要是感觉上来了，视一切为浮云地将自己成年累月关起来修行也不是没可能。
或许是被她从小揍到大的缘故，说实话，玄楼有些怯她。
但同时，最让他有安全感的也是晔云。毕竟，小时候父王带他和沉璧去三十三天串门，有时一落单，被一群小天族围着欺负，他俩嫌报自己爹娘名号太丢人，向来都是顶着大姐的名字来兴风作浪。
晔云从小修炼有天赋，那时就威武得很，一鞭子都能把挑衅的所有人给抽飞。然后再利索把眼泪汪汪上来抱自己大腿的两个小豆丁踹走，嫌弃地让他俩滚一边哭去。
玄楼在这日睡饱后，拎着两壶从稠李那顺来的竹叶青酒慢慢往晔云府邸踱去，远远便望见她那院墙上空又红又黑又紫的魔气在冲天翻滚着，看来是修炼正值佳境了。
他悠然将酒壶放在正门口，朗声唤了声：“王姊……”
院落里头轰地传来一声猛兽怒吼打断了他。
是晔云养的满院子的魔兽。
玄楼有幸得见过一次，被隔着围栏咆哮得糊了满脸满身腥臭的唾沫星子，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主动踏入过晔云院子里一步。
但他此番与对方多年未见，自然耐心了许多，复又笑道：“王姊，弟弟我携了好东西来孝敬您老人家，不知我那……”
“吼！吼！！——”这次是整个院子此起彼伏的咆哮。
玄楼：“……”
得嘞，说这些魔兽不听主人话鬼都不信。
不过他这回听出来了，是叫他滚。
玄楼慢悠悠直起身，望了望天，叹了叹气，修罗刀是没音儿了，他准备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谁知，他溜达着溜达着，中途穿过后花园时，却远远望见了正在举手画脚连连兴奋比划着什么的稠李，而她旁边，还有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他眯了眯眼。
竟然是怀黎！
对方今日穿得十分低调，比在狐族现身时穿着更为低调和朴素。
玄楼是见过他在殊胜宫的善法堂给诸位天族人做裁决时，衣着是多么辉煌而庄重的。一身明金色广袖长袍，玉带环腰，天族之主九毓冠冕下，微晃的十二旒苏，遮住他一双没有感情的琉璃眼睛，高高端坐堂上，淡漠得仿若不似真人。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他目光，那人忽而转来望来。
已长了几丈高的茂密婆娑藤下，郁郁葱葱，凉薄无情的眼眸望来。
不知为何，叫玄楼想起来很多年前，初见他那般。佛陀自西天梵境来须弥山讲经，玄楼兄弟姐妹几人被他那怨声载道的老爹带去，本该是他老爹一人受苦，这下变成了，几人一道组团坐在席位上小鸡点米打瞌睡。
玄楼坐得难受，便偷偷摸去龙族的队伍里，把龙符澈骗出来陪他一起去玩，随后便遇见了在修复三十三天结界的怀黎。
他遥遥立在须弥山巅之上，手掌中法印结动，风鼓起他的猎猎广袖，眉心天族印纹闪耀夺目。
明明是极为光芒万丈世人敬仰的场景，但不知为何，玄楼莫名看出他的孑然一身，看到其中几分孤寂。
龙符澈见他都恍了神，忙拿胳膊肘捅他：“快别看了，那人是天族首领，神界尊主，整个须弥山最不近人情之人，待会儿我们若是叫他给瞧见了，定要被捉回善法堂，继续听那能无聊死人不偿命的经文……喂！你做什么？！要死可别叫我陪着你！……喂！”
而他口中要死的小玄楼，已经一溜烟儿冲那须弥山顶上直直而去了。
“神尊哥哥，你长得可真好看。”
怀黎闻声，头一低，便见有一玄□□袍的小儿趴在山石底下正眼睛扑闪着仰面瞧着他，这小孩儿长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你这般年纪轻轻，便已是神尊了么？”
他静静撇眸而去，清淡的嗓音入耳：“何处来的小妖？”
小玄楼先是一愣，继而，粲然笑了。
“你莫不是认错了，我不是什么小妖。”他伸出手，认真地指指自己鼻子，“神尊哥哥，你瞧清楚，我是魔。”
……
记起此番，不知为何，竟叫玄楼感受到一种微苦酸涩的恍惚感。
但在反应过来这种情绪之后，他又为自己而羞恼地，胸中泛起说不上来的怒意。
“你们在做什么？”
婆娑藤下那处，飘过去冷冷一道声音。
稠李入耳听见这句，脖子一凉，直接生生打了个抖擞。
猛地转身，便见一面容昳丽的年轻男子，拖着曳地黑袍缓缓走来，唇角噙着抹冷冰冰的似笑非笑。
但他目光似乎没在自己这里。略一转头，才发现，王兄竟不知何时已经和她偷偷请来帮忙种植婆娑藤的神尊目光牢牢对视上了。
稠李最是识时务，立马脆生生地认错，半点儿都没拖泥带水：“王兄，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主要是这婆娑藤在光明城任何角落都试过了，无论如何浇水施肥，却连个芽都不发，更别提开花结果，我心里焦急，只好请来神尊相助。我瞧王兄近日精神不振，整日窝在殿里休息，我不敢叨扰，故而非是我不信任王兄，更不是我故意给光明城惹来祸事……”
说着说着眼看玄楼眼睛瞪圆了，她忙话锋一转，“但稠李知错了！绝对知错了，还请王兄尽情责罚，便是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在屋子里躺个数月半载，只要王兄能消气，我也认了。只不过，王兄可千万要记得，来日婆娑藤花开结果的时候，王兄莫要忘了遣人给我殿里摘一篮子送来，若是果子实在存不住了，酿成酒放那儿也不是不行……”
玄楼实在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地打断道：“回你的殿里去。”
显然，一向迁就她的王兄今日没吃这一套。
稠李有些急了：“王兄，我……”
“回去！”这次玄楼竟是隐隐动了怒。
僵硬片刻，见实在没有回转余地，稠李没办法只好蔫儿巴巴地垂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离开了。
身下玄楼和怀黎两个人干瞪眼。
此地花园虽说属于王宫重地，但毕竟来来去去非常多婢女侍卫，人多眼杂，不是谈事的地方。
他忽而上前，抓住怀黎胳膊，只见脚下光圈闪动，下一瞬他二人就转移到了玄楼房间内。
周遭环境扭曲变换，此刻房门紧闭，屋内只他二人。
昏暗不明光线中，玄楼盯着这人，沉声道：“堂堂神界之主，竟好意思骗得小姑娘潜入我光明城，你究竟是何居心？”
怀黎没有说话，或者说，他自始至终一直很平静。
但同许多年前他们初次相见那时，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他静静看着他，浓黑如墨的眼珠里，似乎在闪动着那么一点晶莹，神色藏有痛苦，同时又流淌着太多太多极为复杂的情绪。
此刻离得这般近，才发现，他面色甚是苍白，脆得如同一张纸，嘴唇也是。
玄楼从未看见过这副样子的怀黎，一时间，他说不出心里什么情绪，想问，却也是断然不可能问出口。
不过，对方很快便垂下浓密的睫羽，不再看他，只低低道：“令妹邀请，我此行乃赴约，并无祸心。”
闻声玄楼定了定神，他努力压下胸中一股烦躁之意，冷笑道：“她年纪尚轻，肠子也直，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若是你有心同她玩手段，她哪能玩得过神尊您一根手指头？”
这句毫不客气的讥讽出口，对面之人忽地往前走了一步，却又立刻停住。
他袖下探出修长的手，缓缓按在木桌之上支撑住身体，声音哑得厉害：“如今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玄楼：“我该怎么看你？”
他十分莫名，他以为他同怀黎之间，早已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势了。
便是为着三界太平，他归位后懒得与其拼杀个你死我活，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能忍受这个人时不时在他眼前晃。
既然当年三番四次无情地将他推开，如今却又这般姿态，当真是惺惺作态。
两两相望，玄楼突然感到阵阵疲倦。
对方比他还高些，这般姿势时间一久，让他有些不舒服，索性转身便要送客。
“你，想起来了么？”对方忽地哑声说。
闻言，玄楼略略挑起眉，不知其所言何意。
而光电火石之间，他突然想到那散落的香炉和香灰，瞳孔微缩，蓦地抬眼：“是你？”
对方再次不语。
玄楼眼瞳里蓦地变得墨黑一片，闪动着危险的光泽。
他盯着面前这人，倏地勾唇笑了，笑得十分肆意。
若是稠李还在旁边，看到他这副表情，定会知道他王兄此刻是极度生气了，最好有多远离多远。
玄楼站在那儿，毫不掩饰地露骨上下打量着他，缓缓笑道：“倒是我误会神尊了。神尊此番驾临，不惜耍给我点魂香的阴招，也要我寻回记忆，原来，是还惦记着那春宵一刻呢。”
对面人淡色的瞳孔似倏然缩起几分，他惨白唇瓣动了动。
而玄楼却缓缓靠近，他抬起一手，准确按上对方心口处位置，隔着华贵柔顺的衣料，拿手指按了按，冲他露出笑颜：“神尊心里头想的，莫不是，竟要本座同我族内那个婢女，来一遭共事一夫的行当？对，就是被你封为帝妃的那个。”
怀黎呼吸都急促了些许，他试图去拉住玄楼置在他胸口作乱的手：“何故说得如此不堪……玄楼，你这是在迁怒……”
玄楼甩开他的手，哼地冷笑一声：“原来神尊还能看出来我是在生气。对，不错，本座是看你们二人不顺眼，谁能忍受一觉醒来，自己的姘头跑去和别的女人成了亲。”
而说到这他的神色又迅速缓和了下来，他再次抬手，十分轻佻地抚摸上对方线条优美的脸侧，只不过瞧上去皮笑肉不笑，阴森森的，笑容却甜丝丝的。
“听说，神尊当年迎娶新人，可是风光得很呐，去凤族请了上百只火凤凰，八匹玉麒麟才将轿撵拉回去，大庆了三天三夜。还听说，神尊为博佳人一笑，还祭杀了一只大妖来助兴，嗯，那个不长眼的大妖是哪儿的来着，听我那三妹说似乎是妖界青州一个叫蟒山的地方的……”
面前这个拥有三界最完美面容的人，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语调已经有些慌乱了：“玄楼，你听我说……”
玄楼摇摇头：“神尊，您这般可真让我嫉妒。当年本座白送上去，同你日里夜里欢好了不知多少回，您却遮遮掩掩连我的存在都不愿公之于众。这怎地换了个人，神尊就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整个神界反对，也要迎娶一个修罗女做天后帝妃。”
他啧了声，手指摩挲着对方的耳后，轻轻笑了下，“难不成本座堂堂一界之主，竟到头来还比不上一小小婢女，当真我同她相较，就输在我不是女儿身么？”
“玄楼。”怀黎似是再也听不下去，打断道，他此刻表情已是万分痛苦，嗓音粗哑，“你此刻记忆不齐，我不知道要如何和你……阐述，这里头缘故，有许多我的迫不得已……”
玄楼眉头微顿。原来，怀黎是以为他连在蟒山的记忆都还没完全寻回。
不过也罢了，有没有同他也无甚区别。
他道：“迫不得已？”这四个字放在舌尖碾了碾，轻声叹，“是啊，你贵为神界尊主，自然有许多迫不得已，你的身份，你的责任，你肩头的三界六道，芸芸众生。”
他侧眸望了望窗外，光明城深居海底，外头的天光自然也是昏暗幽冥，阴寒诡谲。
他叹道：“可是神尊，我以前心爱于您，您怎般待我，我都无妨。便是天天把我往外赶，谴责我大胆放浪寡义廉耻，我便委屈了自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得死皮烂脸缠着，时时刻刻都想与您呆在一块儿。便是明知违背我族族规，那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我也认了。可现在……”
现在，哪怕他再不堪，也没有继续在怀黎身旁纠缠的道理。
大概是那轩辕一剑，叫他终于认清楚，他从一开始就入不了怀黎的眼，哪怕再轮回转世个千次万次，也终究仍是入不了眼。
他该庆幸自己还有再活一次的机会。若他当真只是那小黑蛇妖，死便是死了啊，世间能有几人会真正为他感到伤心呢？
他感觉自己今日叹气格外的多，“现在，我不愿了……”
此话毕了，那尊贵天尊的身躯竟似站立不稳，忽地摇晃了一下。
“什么叫，你不愿了？”
那人又慌又乱地问道，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玄楼垂着眸，自认为自己已经很平静了，可胸口还是禁不住砰砰地跳。
不过也好，当年黑蛇妖死于婆娑藤下未来得及说完的话，此时此刻可以倾倒补上。
他抬眼笑看着对方：“不愿便是，我今后，不打算爱您了。”
“神尊既已有佳人在侧，红袖添香，也叫我终于明白，神界尊主，终究是我高攀不起，那些年纠缠，我只当一片痴心错付。你我往日荒唐，便也……就此了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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