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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一行人进了落岭村的后山。

        满山桃花开得旺盛,清冷月光照耀下花蕾的饱满被勾勒得清楚,一看就是精心栽培照料的佳树。

        枝头花簇隐隐勾勒出远处一带重山的线影。月色泻下,薄薄浮在瓣上,时有晚风逸来,桃花香扑鼻,一时间让人错意为风的颜色其实是皎洁的月色,抑或者是桃花的桃粉色。

        万俟晋并无心桃林花色,他扬扬手,那通报侍卫来到了前头。

        “他们人呢”

        “回少主,我等奉少主监视落岭村,青云当守时看见一着红衣女子鬼鬼祟祟往玉女祠方向去了,随即带了几人追去了。至今仍未回来。我已派人去寻,怕出纰漏,随亲自通报少主。”

        “嗯。”万俟晋扬手,通报侍卫便退回去了。

        元辞清不动声色打量了万俟晋一番。满是坚毅的眼神,沉抿的薄唇,凌厉瘦削的下颚线。多年不见,他变得沉稳了,倒真有蛇枭族少主的模样了。

        “少主快看,是青云回来了!”万俟晋身边的一个侍卫眼尖瞧见一人从林中出来了。

        众人顺着去看走出来的名叫青云的人。他走得极慢,一瘸一拐的,姿势颇为怪异,一挪一动。

        待他近身,元辞清发现他竟被断了只手臂,右袖空荡荡的耷晃着。脸上身上均沾染了斑驳血迹。她想再看清楚些,倾了身准备上前。

        京墨下意识将元辞清拉后了些,他平静瞥了一眼青云,垂眸望着她:“小心些。”

        见元辞清点头,京墨才将手松开。

        青云颤颤巍巍靠近他们,还不及走到万俟晋跟前,他便“噗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头无力耷拉垂下,四肢僵硬,之后便再无动作,像死去一样,毫无生机。

        众人欲上前,元辞清伸手挡住他们的去路,“不要过去。”

        万俟晋也示意他的侍卫们退下。

        方才在村口呵斥她的女侍卫却不满嘀咕:“凭什么听你的?狐假虎威。他都这样了,还不赶紧去救人?”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元辞清听见了。她不恼怒,耸耸肩一脸无谓:“阁下不怕死便去救吧。”

        “你!”

        “康羽菲,给我闭嘴。”万俟晋狠厉中带了一丝愠气。

        “晋……少主!”康羽菲气急不敢发,一脸骄纵不得顺意的模样。她剜了元辞清一记白眼,元辞清一迎面便迎上了康羽菲的满眼警告。

        “好了,你退下。”万俟晋看都没看她一眼。他下意识瞥过元辞清的方向,却发现京墨一直冷若寒霜地审视他。

        元辞清扯了扯京墨的袖子:“京墨,用生死符探下究竟。”

        “好。”

        京墨颔首,骨节分明的细指快速拟出符咒,灵力拢聚,符咒成型。京墨挥掌而御,符咒在青云身上显出红色。此人有邪,是活灵。

        于时,青云突然起了身,眼眶中绕上了黑气。

        元辞清惊觉,就要扬起清缕扇。万俟晋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眉微蹙,“莫急,他身上并没有戾气。”

        话音刚落,旋空飘来了歌声,犹颂犹吟,飘渺空灵,带了戏腔腔调,婉转凄清。

        青云突然像没了骨头似的,软软朝着他们的方向迈去。

        近了,歌声逐渐清晰,琵琶声也随之跟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他他……他活过来了!”康羽菲惊乍失声。

        歌声骤停,青云亦笔直扎在原地。在众人猝不及防间,琵琶声纷乱起来,青云迅猛侧过身去。

        “不好!”元辞清察觉到了不对劲。

        刚要出手,青云身上多了一道符咒。元辞清默契望向京墨,原来他一直都在防着。果不其然,青云倏忽间就消失在了深林之中,唯有一条追踪他红线缠绕在京墨的指尖。

        “阿清,寻踪引只能撑住寸晷。”京墨道。

        “走。”两人顺着寻踪引,追去了桃林。

        万俟晋在其后紧随,众人便一道没入了桃林。

        青云速度极快,一溜儿烟隐没在林子里。不知不觉之中他们被引到了林中深处,

        糟糕的是京墨指尖的红线微弱,趋近消失。

        “寻踪引散了,追不上了。”京墨收手将几近透明的红线斩断。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戏腔语,琵琶声骤现,若隐若现地环绕在耳边。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怎么又来了”,四处环顾的众人纷纷开始感到眩晕。元辞清也昏沉着晃了下头,这乐曲听不得!

        “快闭上耳识!”她颇为焦急冲他们喊道,可被戏腔语和琵琶乐蛊惑的一行人已然隔绝,一个字都未听见,只是一动不动的杵在原地。元辞清见着旁边京墨和万俟晋已双目失神,眸眼空洞。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陷入了自己的幻觉。

        桃林深处开始窸窸窣窣的响动。林中忽然多了一些身影,他们无不是姿势怪异,一瘸一拐的。是活灵,他们黑压压地往活人这方包围,场面诡异骇人。

        “京墨,醒醒!”她想唤醒京墨,却见京墨浑身散着黑气。

        这是摄灵者摄灵的手段么?元辞清大骇,心里极其慌乱。若是京墨死了,她该怎么办才是!来不及了,该快点布阵将他们安置好。

        清缕扇被元辞清御在半空,倏忽,她咬破了食指指尖,鲜血随之沁延出来,元辞清将鲜血点上额头,加咒御灵,灵力瞬间如丝如缕的萦绕在扇中,鲜血皆化成血红朱砂痣。霎时间,元辞清额间开出红色彼岸花,脚阵下启踏出,连着她的眸光都变得妖冶嗜血。

        元辞清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术法,那咒语脱口而出,“阴阳之间,九成地狱。吾令一下,魇魂必开。开!”

        她冷冷吐出咒语,九血彼岸阵里猛然钻出缕缕赤黑妖气,在元辞清周围愈聚愈多,一阵震撼人心的嘶鸣从远及近。赤黑迷雾先是金光粼粼,之后在一声通天嘶鸣徐现出硕大的金影。

        巨大的气流将她的额发吹得英飒,元辞清转身去看,有一威武神鸟在她身后徐行而出。其金羽赤焰盘黑煞,凌羽通明,羽冠金中带彩,神鸟冲天一鸣,威风凛凛。

        “终于召唤老子了!”神鸟竟开口了,双翅齐张,将扑压上来的活灵震开几米开外。

        元辞清也不管这神鸟是怎么被她召唤出来的了,趁神鸟将活灵驱倒的空隙,她将扇子重新御在空中,合掌,“化煞息神,万物普上,净!”

        扇子作绘,三瓣白金海棠阵显形于众人的脚下,瞬间变成了白金色光罩,隔绝了蛊音,虚虚实实将他们牢牢围在里面。

        歌声琵琶音不断,活灵亦愈聚愈多,周遭的悲唳也愈来愈轰动。元辞清心底莫名地躁动起来,她竟生出了想杀戮的冲动。

        “小丫头,多年不见,你还是如此废柴。现如今区区活灵都灭不了。”神鸟高傲睨着赤红兽瞳俯视它。

        “你是谁?”

        “魇宿啊!”

        听闻魔界有三魔兽,巫奕,觑和魇宿,怎么魇宿被她召唤出来了。碎片般的影像模糊的向她掷来,扎着她头疼不已。最近频频晃神,她的记忆里到底缺失了什么?

        众人人因净化阵的隔绝,很快便醒了意识。目触魇宿的存在,众人皆大吃一惊。

        不过眼下更让他们惊骇的是不断涌上击打阵罩的活灵。

        “我的祖师爷!这怎么这么多妖物!今日不会要丧入他们之口吧?”有口直心快的侍卫惊道。

        康羽菲一听立即就不悦了,想起刚才自己惊慌的模样,想扳回些威严,便趾高气扬啐他,“放肆,少主在此,你个弱胆的莫要丢了族志的气焰。”

        侍卫不敢得罪康羽菲,只得咽下满肚子不悦,安静闭上了嘴。

        “好了。”万俟晋不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与京墨并肩站在一处的元辞清。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与她并肩站着。他唇扯苦笑,想起初遇元辞清的场景——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七百年前。彼时她是昀烨上神座下的清词小仙,年纪不过一千五百岁,天界的及笄年华,而他刚过束发之礼。

        作为蛇枭族的唯一少主,母妃是翼族公主,父皇为蛇王,他尊享全族拥戴,被族人和皇室给予无比高上的期望,他走的每一步都会牵扯出许多羁绊来。前面风光无限好的是他,后边繁琐如囚鸟也是他。

        那是他第一次随父皇上九重天,玩心大起的他偷摸着逃出了盛宴。由于不谙来路,他竟误打误撞闯进了清娑棠林。

        棠花飘落,犹如千山降雪。万俟晋从未见过如此纯美之地。他凝视着其中一瓣,伸手去接,却未接住,瓣落曲折,随玉溪流水而去。触目满是苍白润玉,嫣奚百里,应该是某位尊神的休憩之地。

        “师父?”软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万俟晋连忙转身。

        一名小仙静静的伫立于白色海棠花海间。

        她身着鹅黄玉色纱衣,三千青丝用同色束带半绾起,乖巧的散落在单薄的肩身后,棠瓣绻流风,束带随风凌凌飘扬。似兮若青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棠景衬得这小仙明珠生晕,眉目间隐现灵气素雅。

        “哎?你是谁?你来这做什么?”

        “你,你叫什么名字?”万俟晋与其同时出声。两人听了,皆都愣了。

        “我啊?我是昀烨上神座下弟子,元辞清是也!师父唤我小辞!”元辞清眉欢眼笑,满意又自豪的模样。

        “吾名万俟晋,蛇枭族人。我阿娘唤我阿晋!”万俟晋也欢喜回她。

        “万俟晋,好名字!你是来找师父的嘛?”

        “不,不是。我偷跑出来的。第一次上九重天,误打误撞来了这里。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你师父!不然我父王知道了要责罚我的。”

        “为什么你父王要责罚你?”

        “我不能说。你能带我出去吗?”

        元辞清第一次见到与她年龄相仿而愿意搭理她的人,“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我还没和你说够话呢。”

        小万俟晋不忍心她难过,使出法术,一枚玉静静躺在他手心。他拉过元辞清的手,郑重地把玉交给她,“这个送给你。以后你对着这个玉佩使召唤术,我就知道去哪里找你了。”

        “阿晋!你愿意和我做朋友?”

        小万俟晋有些羞涩地微微颔首。

        “阿晋,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元辞清欢喜展颜,笑靥明媚动人。似兮若青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万俟晋怔了,片刻地出神。他忍不住轻嗅,竟觉得鼻尖绻绕的花香多了几分清甜,令人心生喜欢。

        细忆而来,原来他心生喜欢的并不仅仅是海棠花的花香,更是让海棠花香变得沁人心脾的人。

        原来在那时就动心了——困扰他许久的疑问,在这一瞬间得到了答案。

        终究是他亲手伤害了她。

        弑神殿之战,他有罪。在她消失的这七百多年里,他有愧。

        尘渊更迭,荏苒过迁。

        他变了不少。

        她,也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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