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柳林坡（一）
纵然上一次两人你死我活地斗了个两败俱伤，乌秀的语气仍像是与故人重逢时一般和善，他笑吟吟地打招呼：“师兄，别来无恙否？”
秦月寻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他并不言语，提剑而上，攻势极快。经验告诉他，此妖巧言令色，惯会蛊惑人心，扰人情绪。最好的办法，就是置若罔闻。
不料剑尖到一寸远的地方时，生生停住了。秦月寻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美寇挡在了乌秀的面前。
她的眼中一片平静，似乎根本不担心他会继续出剑向前，决绝而又坚定地以身体未盾，保护着身后的人。
秦月寻看了一眼美寇身后的白鹿妖，那妖此时也正专注地看着她，根本不解她的情意，却心安理得地躲在她的身后。
他有些不甘：“让开，他是妖。”
美寇握上了他的剑尖，很快从指缝里湮出血来：“我知道。”
她知道。
秦月寻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在此刻全部通透了。
为什么幻境中她会披着白鹿妖偷去的道袍，为什么她不告而别留下一些似有若无的妖气，为什么她跳下城墙落在了白鹿妖的怀里，为什么自己循迹而去只找到了她的尸骨。
原来是因为，她和白鹿妖是一伙的。
“你”秦月寻卸了力道，美寇也送开了剑。他企图为她找借口：“你大概不知道，白鹿妖擅长蛊惑人心，你与他一起只会——”
“我知道。”美寇轻飘飘地看着他：“你说的我都知道，是我自愿留在他身边的，我没有被他蛊惑。”
美寇顿了顿，继续道：“他只不过是我的一把刀而已，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杀了很多人，香怜，拉克希米，萨南，黑胡子，阿尔巴。你眼前这把火，也是我放的。”
秦月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许久艰难道：“你，你怎么”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是想说这句话，对不对？”美寇讥诮一笑：“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秦少爷，年少时帮你，是因为我怕你死了。如果你死了，黑胡子觉得自己受到了损失，就会拿身边的人撒气，遭殃的就是我。”
美寇定定地看着秦月寻：“那时候救你，不是因为我本性善良，只是因为我怕被打死而已。”
“纵然事实真的如你所说，你毕竟救了我。”秦月寻越想越明白，看着她道：“我会报答你的恩情。跟我走吧，他是心存不轨的鹿妖，会伤害你的。”
乌秀挑眉，他何时伤害过她？不过是各取所需，利益交换，十分公平公正。
“跟你走？”美寇冷笑两声：“你是个道士，看不明白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吗？我也不是人了。”
秦月寻脸色一白，只道：“跟我走吧。”
美寇的嘴角渐渐放平，仔细打量着他。
秦月寻一身正气，满目星光，他有师父，师兄弟和师妹，他是有家的人。他本来就是富家公子，天资聪颖，改投道门之后的表现想必也是超凡脱俗，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前半生他享尽荣华富贵，后半生幸运地逃出了黑胡子的魔爪，在师门风生水起。
真是一个幸福的人。
她好嫉妒啊。
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在天上，生来一片坦途，唯有她生在淤泥，前路遍布荆棘，一片黑暗。
这么一个幸福的人，为什么偏偏来找她呢？
美寇后退两步，紧紧挨着乌秀站着，话却是对着秦月寻说的：“秦少爷，我不喜欢你。”
甚至，很讨厌他。
秦月寻握剑的手用力得泛白，唇角也紧紧抿着，眼睫一直在颤。
“别再缠着我了。”美寇冷冷地说。
她不想听他所谓的“一直在找她”之类的话，不想听他为什么没找到她的借口。没找到就是没找到，没找到的时候他就是错的，不可原谅的。
三年前只有他和另一个被她捂死的少女逃了出去，只有他获得了幸福的生活。
徒留她在地狱里挣扎。
在她的认知里，这就是他的错。
若是不让她知道还好，知道了有人在找她这件事，不会让她倍感荣幸，只会让她感到厌恶，连着痛恨无能的、寻找她的人。
她的目光如此伤人，少年道士已经忍不住半垂下眸，眼尾泛着哀伤的红色。
美寇的手顺着乌秀的衣袖滑下去，与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十指相扣。对秦月寻道：“若你还想回报我的恩情，以后就不要再找我们麻烦了。”说完，牵着乌秀的手主动离开。
乌秀的感觉很新奇，有些说不清楚的愉悦，尤其在秦月寻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
道士望着美寇，她却牵着自己的手。手握别人没有的东西，真是让人感到开心。
他对上秦月寻泛红的双眼，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是发自内心的笑意。后者手中一紧，脆弱得没有丝毫还手之力，眼泪盛着月色滚落。
他拼尽全力斗得一身伤痕的对手，竟被几句话攻击得体无完肤。
美寇漫无目的地走，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了何处，只知道是个偏僻的地方。
夜很静谧，月亮静静地看着他们，如同去年冬日，美寇摔进坑洞的那个晚上。
时间是如此奇妙，能将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变得如此亲密，简直像一场梦。现在回味以前，忽然觉得那些噩梦般的往事都不算什么了。
美寇无意识地放开了乌秀的手，后者却猛然握紧了，问道：“你不开心？”
明明他是很开心的，可是她却不开心，这竟让他有些生气。
乌秀抬起美寇的下巴，对上她的眼睛，质问道：“为什么不开心？”
该杀的人都杀了，想做的事都做了，为什么依旧不开心？是因为那个道士？可就算是因为那个道士，他也不可能放她走了。
他不能做亏本的买卖。
不能被人背叛一次又一次。
想到这里，他的手慢慢用力。美寇“嘶”了一声，笑着问：“这么用力做什么？我是有些不开心，却不是因为旁人，只是因为想到了一件遗憾的事情。”
“什么事情？”乌秀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往下落，来到了她的唇上。不知怎么，他很想咬一口。
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大多数时候，他是一只不会委屈自己的妖。
接吻的感觉很奇妙，软软的，凉凉的，慢慢发热，有些焦躁，不想安静地站着。
总想做点什么。
美寇一愣，拥紧了乌秀，有些发狠地贴了上去，手上不安分地勾着他的腰带。将要顺着衣襟探进去时，乌秀按住了她的手，微启红唇：“什么事情？”
美寇舔了舔唇，先前的郁郁一扫而空，道：“没什么，就是想体验一下贵族小姐是怎么生活的。”
徐香怜说要教她弹琴，读书作画，不知有几分真心。但是当时的她答应下来，脑中却是会担心自己会不会太笨，而学不会出丑的。
秦月寻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徐香怜是世家小姐，两人被骗事出有因，只有她是被自家人卖出来的。
想想就不甘心。
乌秀的手指拂过她唇角的湿意，道：“这简单，满足你最后一个愿望。”
他揽着美寇的腰，两人化作白烟，顷刻随风而去。
等到落地，已经是一处陌生的地方。眼前是一棵大树，树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三个字，字迹潦草，美寇不认得，于是扯了扯乌秀的衣袖：“这是什么地方？”
“柳林坡。”乌秀抬手变出一个蟠龙拐杖，拐杖触地，石碑后拔地而起一道石门来。
乌秀伸出手，美寇迟疑握了上去。
两人穿过石门，又走一会儿，忽有云雾迷眼，待再睁开，眼前的景象让美寇愣在了原地。
天光正亮，飘着几朵云霞。眼前是一条小路，路的两边是奇花异草，色彩缤纷，就连他们的脚下，也是一片绿意，处处是生机。
美寇接到一片淡红的花朵，上面还立着一只绚丽的蝴蝶，她伸出手轻轻一碰，那蝴蝶立刻飞走了。她忽然想起乌秀送的紫藤花，是不是他在某一天悠然散步的时候，从哪一株花藤摘下的？
他是白鹿妖，一定曾惬意放松地走在花丛间，以最原始自然的姿态细嗅花朵和绿叶，从里面挑中最美味的、可以下口的一朵。
乌秀在前方花丛转身，眉眼温润，像是她年少时梦中的良人。
“怎么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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