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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宴前


  逸子是十分认同人间的一夫一妻制的,所以格外觉得父皇这种做法是对原家庭的背叛——何况父皇本来就对自己、皇弟乃至魔界的事情抱着放任自流的不负责任态度。

  但父皇子嗣单薄,对于皇室来说也不安全。(他站在大臣的角度一看,似乎真的如此)

  他在宫道上走着,碰到了刚刚从客房里出来的流阳。

  流阳的家被人烧了,逸子借着自己学习的名义把他留在宫里住下了。

  “晚上好啊。”逸子笑道。

  他心眼真大,这时候还有心情跟自己说晚上好。要是流阳听到夏至跟他的对话,大概以为这人的心胸是陨石炸出来的大坑,垃圾情绪扔进去,不仅不难过,反而有几分洒脱。

  流阳行了礼,虽然逸子说过免了他的礼,但是有时候还是会遵守礼仪的。特别是不开心不摆在脸上的微妙时刻。

  两人并肩走着,谈起了早上来不及谈的活人祭的事。

  “你意下如何?”逸子问道。

  流阳哼地一笑:“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了?就嘴上说听听我的,最后还不得看你的意思?”

  寒风刮在逸子脸上,自外而内地穿透他的身体。

  逸子嘻嘻一笑:“也是。”他往流阳那边低了低头,清晰地说,“话说,我要救那两万人呢。”

  流阳一顿,他知道逸子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但是一旦真的说出来,那也是一件不好办的差事。

  “刚刚说什么?”流阳详装不知。

  逸子愣了一下。

  “阎王殿是你家开的?!我怎么不知道。”流阳又说,“能不能勾勾手指就勾掉名字啊?”

  逸子笑起来,朝他勾勾手指:“朝阎王殿不可以,朝我家先生,那就可以。”

  “......”流阳瞟了他一眼,“那是仙界的人,君王恨不得给捻成灰,救个屁,不值得你这么做。”

  逸子把手举到他面前,再一次勾勾手指:“勾掉名字吧,先生。”

  这时,前方传来节奏紧凑的钟声,一声接一声,悠悠扬扬。两人同时望向伏龙殿的方向,距离远了,自然看不到灯火如市的景象,只见那里的灯光如刀剑般直冲云霄,连天上的星星见了也胆怯地眨眼。

  逸子将披风一扬,便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铺着上千米红毯的宫道。

  流阳目送他走远,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大概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逸子在一声声传报声中走到父皇身侧落座,见个个名门望族鱼贯而入也不过点头示意,不知为何,迟迟未能适应这般强的光线,怎么都觉得四周都是薄薄的香雾,竟到了看不清人脸的地步了,只认得那配着红漆雕牌的是祭司大人,配着军令的不是衔老将军就是刘大将军,旁边那少年莫不是衔羽那异域装扮的不是麦奂怎么都这样看不清了要认错了人,岂不惹人笑话?

  “香料会不会太足了些?”逸子偏了偏脸,与旁边的侍从说。

  侍从万分恭敬地弯下腰:“殿下,一切按照故例的礼仪做了。”

  “可你不觉得看不见了吗?”

  侍从明显一愣:“禀告殿下,奴才看得十分清楚。”

  侍从低头问了一下周围的侍从,他们都说看得清楚。

  逸子不记得什么时候魔都的宫殿有熏得这么乌烟瘴气了,听仆人这么说了,只好点了点头。再看看父皇,却只能见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也可见这成熟男人的挺拔身影。他旁边是位陌生的女子,可见身姿曼妙,但也是不见面容的。

  逸子心生警惕,趁宴会还没有正式开始,私下走向父皇。

  “恭贺父皇。”逸子在他身侧行礼。

  父皇点了点头,摆摆手让他回去坐好。

  “父皇,儿臣恳请父皇允许儿臣四处走走,查看各处安危。儿臣会争取在宴会开始之前回来。”逸子说。

  “回去坐好。”父皇说。

  逸子不听。

  他朝父皇和他身边的女子行了礼,转身下了台阶就往门外走去了。人们还在陆陆续续进来,逸子走的是座位最后面的空闲处。

  路过衔家坐席的时候,衔羽他们已经落座了。

  “殿下,”衔羽打了一声招呼,把桌上一小碟宴前糕点端在手里,放到逸子面前,“您去哪儿?”

  “出去看看,保证一下安全。”逸子拍拍他的肩。

  “殿下来一块再走吧?”衔晗在上面放了一个匙子。

  逸子看了她一眼,也是看不清脸的,他摆摆手:“罢了,各桌都有规定的,多少匙子,多少糕点,我不好在这儿吃。”

  “我和您一块去吧。”衔羽正想站起身,屁股还没离开椅子三厘米。

  衔老将军就进来了,不明就里,指了指衔羽的鼻子:“小崽子!去哪!坐都坐不好?!多大了,蹿蹿蹿,你咋不当个蹿天雷呢!”

  “这!”衔羽气得不打一处来,委屈地看了一眼逸子。

  “看什么看,不嫌失礼?!人家殿下扒拉你了么?瞧你那样!”

  逸子笑笑:“将军,我扒拉他了。”

  衔老:“......”

  逸子朝衔羽压了压手掌:“坐吧,打扰二位了。”

  衔羽:“......”

  衔羽脸色都拧成一个问号了,内心一万个咆哮。

  殿下您这是要一下子把两个人都得罪了么!到这儿了,怎么就不把我救出这火坑,我这是如坐针毡啊。我也想出去......

  “这位公子好仪姿,”不知哪里传来的赞叹,尖尖细细的嗓音听着让人很醒神,“是他的孩子?这般大了,长得和他一样好看!可他刚才对这孩子的态度不怎么友好啊。他不喜欢这孩子?”

  “嘿!嘘~”另一个稍稍粗犷的声音说,“我看到他了,那么多年了,他的样子没有变过!瞅瞅他身边那个女人!真是平庸极了。话说他怎么抱起别的女人来了?”

  “嘁!”

  “不!怎么不是我在他身边?”

  “......”尖声音慢慢低沉下来,阴恻恻地说,“我看你是睡坏脑子了。”

  伏龙殿的墙上浮起晨雾般的黑气,满墙的龙极慢极慢地蠕动着身体,从长久的沉眠中开始舒展自己僵硬的爪牙,又像将要陷入另一场梦魇前不安的翻动,脱离了雕刻的龙纹。

  黑雾猛地一腾,似乎被无形的爪子抓了一把,竟朝周围渐渐消散了。

  暗黑色的墙上凹陷一块,裂纹以中央一点刀光为中心吞噬了整面墙壁。

  那些低低切切的说话声都变成得沉重,吐息间牵扯起敢怒不敢言的痛苦。

  敢在满朝文武大臣面前动刀而不会引起丝毫惊乱,要么提早与所有人商议过并有所训练,要么,就是刀出得极快,又奇轻,快过幻影,连惊疑和发觉的机会都不留下。

  “噢……这男人,这里怎么那么脏乱了?满屋子妖气,他变性了么怎么受得了?”一位龙大哥满怀痛楚地摆摆尾,扫过残破的墙面,扫过之处墙面渐渐恢复,吞声道,“下手真他妈的好又妙,差点儿断了老子的龙筋。”

  “你们不觉得这妖气十分熟悉吗?是故人吧?”这话应该是朋友之间的,却带着明显的敌意。

  “闭嘴,他不高兴了——他听得见的,一直听得见的。”尖细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它们满怀敬畏地安静下来。

  逸子虽然听不到那些偷偷摸摸的声音,但也觉得这殿里的气息有些异样,弥漫着的香雾又久久不散。不过,见诸位并没有表现什么不适,他只得忍了下去,忽然间看到一个肉色的东西端坐在自己茶案上,伸着长长的舌头卷着杯里的茶水。

  它的出现那么突然,竟连自己也丝毫没有察觉。

  那个东西大概察觉到逸子的注视,淡定地将头扭到背后。

  那个小丑面具!

  它笑了,嘴角撕扯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路,白灰和碎片从那里簌簌脱落,飘到它手里一个雕花剑鞘上。

  逸子勉勉强强地挪动自己的视线,仿佛叫几个粗壮的汉子押住了脖项,每动一分都让颈椎卡得发痛。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配剑在它手里!

  那怪物挥舞着空瘪的皮囊,颠颠地摇头晃脑,掉头往侧门跑去,撒下一路狂笑。

  他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鬼怪敢进这魔都,非但不畏惧他,还在众人面前大摇大摆,挤眉弄眼。

  他摸了摸自己怀里,果然不见了皇弟那小丑面具。

  难不成它还自己成精了?再怎么厉害的妖精,也需百年千年的修行,即使它横空出世,也不会落地就有多大的本事。

  “嘿!嘿!那小子。”墙上又热闹了些。

  逸子踏在地板上的脚步轻得像猫,听着里面一声狞笑。不过几步,里面的士兵冲自己行礼,这时又几声狞笑,逸子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示意士兵们都出去。

  他们看不见,仿佛自己和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

  “那是个被寄了魂魄的人皮,这孩子最好别沾染这来历不明的东西。”那边终于冷静下来了,“呵,我看到他了,佩剑都交在那小鬼手里。”

  逸子追着那声音,一跃几点,走出一连沓雨点般的乱音,硬生生将那妖精逼得进退两难。它看清了眼前墙壁盘龙怒爪,也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定住在原地。

  你这眼里没有瞳孔的妖孽,怎么能辨清我在哪里?无论如何,不过区区稚儿,怎么能容你在此横行无阻?

  逸子胸中气息紧致,脚尖一踏,有虎跃猿擒之态,指尖一抹,袖里蓝光迸现,又有咒语一喝,教那蓝光都汇聚成字符密麻的式盘飞掷出去,一者锁在那妖怪身下,一者缠住自己腰身,落地扎稳脚步,右手凭虚而握,眉间一凝,两式盘间千丝万缕的牵绊都让他拽在手心里了。

  逸子收妖往往不会把自己置于其中,只是有一种直觉告诉他,此妖怪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它不吵不闹,乖乖转回身,一抬手轻而易举拔出逸子的佩剑,猛地指向窗外的星空。

  天上的繁星居然开始流动,旋涡般天降异象,汇聚成一束光流从天上注入剑里。

  自己的佩剑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纯粹而耀眼,陌生而神圣,浑身上下散发着权杖般的威严。之所以神圣,是因为来自星际之间。

  那威严与简陋的皮囊形成了一种可笑的反差。或者足以沦为民间的笑话——但这些所谓的笑话,总得有个能成为笑话的机会,比如尘埃落定,比如万事太平。谁知道当时的恐怖。

  逸子心速加快,背部渐渐起了层冷汗:此妖孽必须早除!

  他未能体会那种借力于天地宙宇的境界,但眼前的情况已经告诉他,他再谨慎,也太低估眼前的敌人了。

  眼看那至高无上的法杖慢慢倾斜,指向了逸子。

  逸子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它那空洞无神的眼眶。

  裁决?谁用这裁决的姿态对着自己?

  逸子忽然想起正殿那里饮酒会宴的文武百官,心里大呼不好,怕要连累他们?!

  双手合十,周遭蓝光灿然纷涌,以百米为直径的地面尘末涌起,莲花般包拢过来,将两人都封闭了。

  底棱归位,底角归位,中棱归位,顶棱面位,顶角归位,顶棱归位!

  逸子手指一拨,怀中的魔方腾空而起,迅速虚化作魔方阵型,无令不止,不碎不休!

  莲花包里虚架着一个疯狂扭转着的魔方,刹那间空间割裂变形,无形的刀剑纷纷横行,胜过盛夏的****,撕裂了逸子的肌肤皮肉,却在碰到法杖之前消失殆尽。

  法杖所指之处,魔方坍塌,刀风消散,莲花化作尘埃!

  逸子被一只无形的手摁入飘忽的光海,那里充斥着愤怒的,奸邪的,痛苦的,阴暗的,放肆的利爪,搜刮着他的耳膜,敲打着他的头颅。

  逸子不知道,自己已经跪在侧殿的地板上,撑着不知骨折几处的躯壳,五窍流血。

  一支铁质羽箭以极快的速度钻过空气,倏地自焚起来,以一身怒火越过逸子头顶,直挺挺刺穿那片光芒,钉入小丑面具的眉心,直到把它深深钉到墙里。面具发出一声怪笑,噗地被烈火整个吞没。

  火烧得欢快,噗噗地闷响着,掉落的流火将底下一团黑血熬得发臭。

  魔獠冷眼旁观,指尖一合,溢出几束星光注入逸子心胸,渡了些灵力,那里有蓝红两丹隐隐发亮。逸子感觉谁侵犯了内丹,眼睑开始颤动,露出一抹微弱的蓝色,疼痛的,平静的。

  魔獠将手掌覆在他头上,像在对谁明确自己的所属权:“红丹碎了而已,稍后给你。”

  对于他而言,炼一颗守护性质的内丹并不算什么,要送便送,难的是找个好的心情,和替自己送出去的人。况且,他从不白白送什么出去。这孩子有些好管闲事的胆量,却没有那些本事,这让他很是不满。

  “说了让你回去坐好。”魔獠揶揄他,“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么?”

  他瞧着自己的殿下跪得还算标准,就悠悠然盘腿坐在他面前,指尖在自己手腕一划,划了一道口子,血珠坠在手心稍加炼化便成了红色的丹药,他将丹药放到逸子嘴边。

  哪里想到这个孩子抿住了嘴唇,不肯吃。

  “又不是没吃过,你师父给的也是我这些。”魔獠难得有兴致跟他磨性子,“我很奇怪,一样的炼化,为什么神兽的血炼成丹药,人们就乐意……”他看了看手上的丹药,“这个却引起你的厌恶呢?”

  逸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父皇,怎么都看得不真切,混沌着晃了晃神,与父皇僵持着,没有回答。

  你难道在以此为豪?只要稍微有些人性,这个也万万不能吃!且不说不仁不孝……

  “我的耐心你是很清楚的。”魔獠转着指间几颗丹药,也不看他,视线漫不经心地从地面移到墙上浮动的龙影来,“你觉得是个耻辱?靠此留下的命有失尊贵?”魔獠带着淡淡的嘲讽笑了,眼前的几条龙不寒而栗。

  “父皇……”逸子嘶哑着喉咙,本打着说理的心思。父皇根本没有回头,更别说什么听不听了,抬手就把一颗丹药放入了他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容不得他含着。

  逸子反应过来,胃里猛得一缩,整个人伏在地面干呕,可除了喉咙火辣辣,什么也没吐出来。一串晶莹的光芒攀上逸子的手腕箍紧了,待他看清楚,原来是剩下的几颗丹药!他手腕一抖,急急要解下来,不料越扯越牢,给他磨了一道血痕:“不!不需要这些……”

  魔獠站起身朝门外走去,也没有一句叮嘱。

  真是个阴晴不定的人……逸子缓过气来,像背过了几十包沙子那样,靠在一边喘气,挑起倔强的眉眼,看着父皇渐渐被光线吞没。

  父皇待他总是忽冷忽热,像他的性格一样让人捉摸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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