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面馆
两人走到尽头，就到了街头。那里人迹寥寥，空气里飘着食物的香味。
初春的夜晚依旧寒冷。
逸子眼前一黑，险些栽到前面去，被唐洢一把拽住了。
“嘿！你怎么回事？”唐洢问道，仔细一看，他脸上一片苍白，流着虚汗。
我饶你一命，你别无福消受啊！
逸子摆摆手：“无碍，大概是，近来不注意身体。”
唐洢愣了愣：“呀，修炼之人，身体这么弱的？”
逸子挑了挑眉，一口气噎在喉咙，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并不是一向如此，是和父皇动手那次，几乎消耗了所有的灵力，加之灵脉不通，近来和凡人的表现相差无几，实在熬不住像以前那样繁重的工作。
“找点吃的，”逸子微微凑到她面前，“请你？”
唐洢的眉头跳了跳，无语地看着他。
“你确定？”唐洢一顿，“刚刚我们才动手？”
逸子撑着墙，饿得没力气了，脸色惨淡地点头——他第一次尝到饥饿的味道，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了，一个劲地搜刮着身体里的营养。
唐洢看他脸色都变了，无奈又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噢！她这是为什么把好好的殿下搞成现在这种饥不择食的模样啊！
见四周没有什么徘徊的妖怪，她也就放心了。
“这里都是小地方哦，有适合你的地方吗？”
“快点！”殿下竟然吼人了。
为了吃的。
为了吃的！
苍天饶过谁！
“啊，好好好。”唐洢一回神，忙不迭地点头。
“走吧。”逸子推了推她的手臂，小心绕开滑溜溜的青苔，“你带路，我请客。”
唐洢把飘落的长发撩到耳朵后面，走在前面，好像烦心事消失了一样笑着说：“小地方也好，你树大易招风。”说着，一脚接一脚地踩过浅水坑，“啪啪”地打碎了一地清冷的月光。
路过一个店面时，唐洢一手挽过他的手臂，靠在他身边，避讳地带他快步走过。
“嘿！唐姑娘！”背后有人用一种快活的腔调打了一声招呼，“怎啦？不进来坐坐？”
“嘿！”唐洢笑呵呵地回头，“谁要吃你家东西了？尽占我便宜！好不好意思哪你？”
寒暄了几句，店老板见唐洢并没有留下的意思，就不勉强了。
逸子瞟了一眼店名，被牌匾旁边随风而动的旗帜挡住了，只漏出最后两个字：**客栈。
看了和没看一样。
唐洢拉着他转身，却在那一瞬间，逸子看到了店老板的眼神——闪着绿莹莹的磷光，像饿狼一般凶神恶煞。
被他盯着，逸子感觉背后落了两颗钉子一般难受，走了转角才缓过气来。
唐洢捋了捋头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面条店。
她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冷极了，像块冰：“不好意思，刚刚那家是孤狼开的，只在深夜开。我怕你进去会被吃了。”
“你也怕？他总不能吃了你。”逸子说，“你是狮子啊，还是石头的。”
唐洢看着他，没有回话，也没有笑了，目光很深。两人第一次靠的那么近，逸子都能看清她闪烁的瞳孔，金褐色的，剔透的。她的感情埋得很深很深，以至于逸子只能主观推断她在担忧，却没有办法在她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逸子隐隐觉得事情没有她说的那么简单。
她很累似的垂下手，从他手臂间脱出来：“走吧，就在前面。”
冷空灌进来，本来有两个人的温度的地方，格外地冷。
两人不说话地走了几步，停在一个由竹竿挑起的暗蓝色遮雨布下。，一块蓝色布帘挡着门口，布帘四周透来温暖的光来，光里腾着袅袅的汤雾。
“好香，”唐洢笑着说，扇着牛肉味的空气给他闻，“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逸子笑笑，看她一把掀开帘子。
帘子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整齐地摆着一排面，老板懒洋洋地挑起眼皮看他们。唐洢一把顺过自己的面，唰地抄起两把筷子夹在碗底下：“红烧牛肉面，紫菜肉丝面，清蒸排骨面，斋面，你要哪一个啊？”
逸子扫了一眼，自己拿起排骨面。
唐洢转身要把手里的一把硬币放进一边的铁盒子，被逸子拦住了。
“说好我请客了。”逸子说。
唐洢把手缩回来，笑笑：“习惯了。硬币的乒铃乓啷很爽心！”
“这是醋，那是酱油，旁边的是蒜泥，粘粘的红红的是辣椒酱，没有公筷。筷子我给你拿了，要不要匙羹？”唐洢说。
逸子看了她一眼：“坐下。”
唐洢一愣。
“听不明白吗？”逸子缓声说。
唐洢坐下来：“怎么了？”
“如果，”逸子加重了语气，“跟你来的是个男生，你就不要去干这些活，明白吗？”
唐洢笑了：“我以为什么呢！”
逸子看着她，很认真地说：“对于女生来说，这样会掉价。对于男生来说，就不应该坐等女生的服务。”
唐洢做了一个请的姿态：“让给您。”
逸子果然起身去拿调料碟，和匙羹：“匙羹做公用。你那么会照顾人，表现大方，平时应该有同伴，你也是这么照顾同伴吧？”
唐洢笑笑，平时都是自己和浮洳来吃饭，浮洳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你是女生，无论长相还是性别，都是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女生，不是被生存压迫的妇女。这里没有三从四德，你不需要服侍我。”逸子说。
唐洢说：“没有啊，多做一点不亏，不懂的我也不会做。只是不喜欢被人指指点点，不关男女和谁服侍谁的事。”
“放轻松，谁还用以前那套指指点点，你大可以尽情地嘲笑他。”逸子说，“随我说的做。”
“嗯。”唐洢看着他，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很有人畜无害的样子，“我说，怎么殿下那么惹女孩子喜欢呢。”
逸子笑了：“不要提这个，我尴尬谁知道。”
“我怕世俗那套怕得要死。”唐洢说，将落下的长发撩到耳朵后，低头吃面，“刚刚你说那些，我都怕，差点没听清。”
逸子心里一凛，动作一顿，垂下眼帘。
他一向天南地北地走，规矩那么多，要是这样都害怕，日子怕是难过得很。
在她察觉之前，他压低声音说：“跟你说件事。”
“什么？”
“我还活在世俗里呢。”逸子低声调侃她，勺了一勺蒜泥放在自己的面里，用筷子搅匀了，“这一天一天的免不了……试试这个蒜泥，味道不错呢，我怀疑有祖传秘方。”
“去，神神秘秘的。”唐洢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实话。”逸子笑着说，“心里话。不是说蒜泥那些。”
唐洢也笑了：“在我面前说说算了，回去好好做你的殿下。”
“不消说。”逸子应了一声，“你以后怎么打算？”
唐洢垂下眼眸，借腾起的烟挡住脸：“以前怎样以后怎样呗。”
“我担心你主人为难你。”逸子没有抬头。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好歹我也赢了你的。”她说。
“你知道父皇在罚老臣时最常说什么吗？”逸子停了停。
唐洢慢慢刮开面汤上漂着的葱花，没有回答他。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逸子说，向前倾了倾身，“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事，可以来找我，我尽量为你解决。”
唐洢用手支着腮帮，斜眼看着面，说：“殿下，我们不是一路人，隔行如隔山，何况隔着一个世界。”
逸子眯了眯眼，没有再说什么。
确实如此，唐洢给他看的是他从未看过的。他遇到，凡是有真材实料的妖怪，都给他展示了一个荒诞的世界。也许那才是妖怪真正生活的世界，他不了解他们的规则，不了解他们的实力与势力。
甚至连自保都不容易，怎么夸下海口保护她？
但是，尽量，这个没有错。
他知道，唐洢完全可以在那段空闲的时间对自己做点什么。但是，她没有。她就这么呆在屋顶，无所事事了那么久。
话已说出口，领不领这个情就看她自己的了。
吃了面，两人走到店门口。
唐洢两手背在身后，脚尖并拢站在阴影下，乖巧地像个好学生，魔法棒从身后露出一小截。
她站在店门口冲他摆摆手。
逸子拍拍她的肩：“算了吧，还是我看你走吧，你一个女生走夜路该小心一些。”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
逸子站在原来的地方，看着她：“怎么了，漏东西了？”
“你是个好人。”她说。
她的声音在寒意料峭的夜里响起，清晰的，明朗的。让人想起盛夏的傍晚，那些温暖又不燥的风。那些风，披在身上好像就会忘记了寒冬的冻伤，再多的沉重也慢慢融化。
逸子笑笑：“你也是个好女孩。以后做事给自己留个心眼。我们不同路，我可以留下一些人照顾一些人，可惜照顾不到你。”
他的手握成拳放在心口，一本正经地说：“很可惜。”
有缘无分。
唐洢笑了。
随后他挥挥手：“走吧。”
唐洢低低头，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逸子站了一会儿，看她走了，才转身往子弟兵府走。
这时，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袖。是孩子的手，小小的，白嫩的，像新剥开的莲子。
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闯到一双深绿色的眼睛里。
她的瞳孔绿如莽林，左眼藏在一个透明的镜片之后。
她抬起手，食指放在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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