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衣戒交易所
桑从金色的宝莲座面前站起身。
据说上面飘着的布幔里坐着他的父帝——他只能看到端坐的人影，未能看见父帝。他的左手边是面容慈祥的长老。长老不知活了多久，他已经白发苍苍，白胡子像一只毛笔的笔尖，还是保养得很好的那种。只有岁月的痕迹是最冷酷的，在他的脸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皱纹。
他依旧请了安，也依旧没有得到父帝的回应。
他小些时候会觉得是父帝不愿理会他，长大后就有了各种猜测，但他不知哪一种是真的。长老们不愿回答有关父帝的问题。
不过他们一直很关心自己的一切。
“我成年那日，即位那时，父帝会参加典礼吗？”桑与长老往外走时，桑开口问。
“会。”长老说。
桑握住子衿的手，带她一起出了门：“是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吗？未能尽职，未能尽孝？”
长老微微摇头：“殿下为何口出此言？”
时间作砂纸，已经将老人的声音打磨得沙哑，穿过耳膜时有几分沙砾的质感。
“父帝不待见我。”桑说，“这么多年了，作为儿臣，我……”
长老静静地听他说话，然而他没有继续下去。
“无论如何，我等您与父帝的解释。就在登基那天，布星之后。”他坚定地说，“我如此希望着，并等待着。”
子衿抬起头看着公子，嘴里的水果糖慢慢地融化。
两日后的清晨。
逸子行礼道：“儿臣已将今日的安排提早完成了，接下来便听您的安排。”
一位妃子正为他整理玄色的龙袍，父皇并不看他，只是应了一声：“嗯，说过带你去一个地方，还记不记得？”
“记得。”逸子应道。
父皇皱了皱眉，跟那位妃子说：“别弄了！磨磨蹭蹭！”那位妃子惶惶缩回手，欠身谢罪。
父皇一抖衣袖，走下阶梯，经过他面前：“跟着。”
等他们走出门，门口已候着一个法阵了。父皇带他走进去，不多时四周便换了一番风景——是熙熙攘攘的街头，咖啡厅，茶馆，精灵所，笼在微亮的光里——天色似亮未亮，洋溢着潮湿的味道。牌匾的光一闪一闪地打在古朴的青石板上。人们三三两两，似乎匆忙，似乎在和伙伴低低谈笑。
还有的人，带着一人高的精灵，一前一后走着，举止默契。
情形古怪，逸子一双眼睛看都看不过来，有些发愣。这时，有几个拖着紫色尾巴的小孩在街上追赶，有一个撞到逸子腿上。
逸子伸手去扶，那孩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嘴密密的尖牙。
“谢谢哥哥。”他顿了顿，看了一会儿逸子，又笑，“哥哥真好看！”
逸子心里闪过惊讶，扯了扯嘴角：“不客气。”
一抬头，父皇在人群那边，远远地朝他摆手告别，大有丢了不领的意思。
逸子连忙追上去。他们走上一道跨街桥，对面的那道挤满了人，和这边疏疏落落几个人形成强烈的对比。
逸子留意到自己这边行人寥寥无几，便问他：“父皇，人们怎么不愿走这边？”
“没有资格。”父皇说。
他们从建筑半腰进去的，八面大门敞开在跨街桥之下，被彩带和红绸打扮得热热闹闹，还有些姿色好的女子在门口鞠躬说“欢迎客人！”。
外面的排场各色各样，傲慢的，高贵的，低调的——一时间纷纷攘攘。飞马香车，开门大妖，彩带飞雕，异域的蒙面窈窕女子，打扮得金光闪闪的不知名贵族，从商人到富豪，各种打扮。
逸子落座的是一个独立的看台，有垂帘、墙板与其他空间隔离。父皇拿着饮品，靠在象牙白的护栏上，从上面看下去，视野极其空旷，底下都是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正在陆陆续续进来。
下面是仿照古罗马斗兽场建造的拍卖场，360度围着梯度均匀的座位。暗红色朱椅像鱼鳞般一层接一层排开，每座把椅旁边有一个按钮与一沓牌子。隔间悬空建在建筑的墙上，建筑四周挂着喜庆的红色布幔和灯笼，头顶四壁雕着古老的东西方各神，怨怒瞋笑，在一阵阵浮光里仿佛动起来了，将整个空间都笼罩在神秘而沉重的氛围里。
有人低声交流着。
“父皇，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逸子一边觉得父皇真是低调，一边问出心里的困惑。
这时，自家的门被一只纤纤细手推开。几个兽耳狐妖顶着头上的酒坛和未开启的佳肴，徐步走来，都是绝色的妖娆，细腰带铃铛，走起路来铃铃作响。领头那位指尖抬着一支烟枪，巧笑倩兮，眉眼上一抹紫红色飞影更给它添了几分魅惑。
“我知是你来了，特地来看看。”那领头的笑道，“怕这些小的伺候不好！”
父皇兴趣寥寥：“好酒好菜，做足功夫了。”
那狐妖带着一身把握全场的自信气场，抿嘴一笑：“客人今日不看歌舞了？”
“带了人，免了。”父皇说。
这时，狐妖才注意有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人，便扬起眉来，莲步轻移，走到逸子面前。
逸子不习惯被这些人靠的太近，只拱手行了行礼，自觉往后一步：“初次见面，在下逸子。”
狐妖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眉眼的笑意更盛了：“小子，你可真有福气。”她的语调轻轻扬扬，风情万种。
逸子一下子不知所措。
“离他远点。”父皇冷声道，“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家伙，禁不住你一句一逗。”
那狐妖笑笑：“没准儿以后常见面呢，慢慢就习惯了。”说着，转身走向随从。
随从会意，将头顶未开封的佳肴都举下来。
她烟枪一敲，圆形银盖“铃”地一响，烟枪下放出迷人的幻光来：“今日菜肴引自‘百味时隔’，客人们又叫它‘百味阁’。人生百味，隔时便尝，躲不掉，免不了。所谓同一碟菜，同一匙羹，百种味。各人尝出各人的心思。”她脚步徐动，眼里水波引人，“客人的恩爱情仇，客人的息怒悲哀，隔肚皮隔层纱。我不知，客人自知。客人若一人多面，便一菜多味，辗转齿间。”
“第一味，百味鱼子酱，来源于一种野生鲟鱼:欧鳇鱼妖精，其妖不仅年有百岁，更兼修为心得，由‘百味时隔’亲自为您制作。”
鱼子酱？妖精！怎么舍得下这样的血本？
逸子心里惊讶，看向父皇。
“不想尝尝？虽然十几年味道太淡了。”父皇向他举了举手中琥珀色冰酒，“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是。”
“第二，神鞠。五月五日，六月六日，或三伏日，为诸神集会之辰，那时以白面（那时以之为白虎）、苍耳（勾陈）、青蒿自然汁（青龙）、杏仁（玄武）、赤小豆（朱雀）诸多原料，加工而成，以麻叶包就。为客人准备，以消食。”
（狐妖将菜式一一介绍了，开口告辞。）
“小客人往后常来，许多你没见过的事物。日宿馆的小二，得失府的修炼，万剑阁的法器，百味时隔的味道，琳琅贯的买卖，您都没见过。”说完，那狐妖转身往外走，“各位姑娘，走了。”
各位小妖欠身行礼，依次退了出去。
领头那人这一走倒潇洒，没有拉拉扯扯，更没有什么跟客人的勾搭，衣襟一摆便走开了。
逸子看她走过盘绕建筑的长走廊，她领着那些小妖，沿路送菜的狐狸见了她都得行礼——她不再进其他隔间，真的是特地来伺候父皇啊。
“以后见到她，自己小心。”父皇说。
“为什么？”
“世上没有免费的优待。她是琳琅贯的得力买卖者，开了这家拍卖。我买卖多了，自然不敢怠慢我。”父皇望着台下的风景，“你不同。虽然你在黑市做过买卖，但是对他们来说不足挂齿。更何况你自那以后甚为忌惮，不再尝试。他们看不到你的好处，甚至轻看你。”
“无碍。”逸子坐在他对面，“以后碰着的机会少之又少。”
父皇扭回头看他，一丝莫名的阴影掠过他眼睛：“少之又少？”
逸子不解道：“世上各事有各事的解法，我不走那条路就好。”
“你躲得了几条？走下去，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都是它。”父皇拿过一小碟甜点——好像是特地设定给客人们这么捧着的，递给他一块。
“谢谢。”逸子接过插着甜点的小叉。
“说简单的吧，如果动动脑筋或者付出什么代价，就能获得这种萍水相逢又肯为你卖命的关系，各取所需一拍两散，这样很有诱惑。”父皇顿了顿，“再留意一下，你就会发现，其实它已无处不在。”
这大概就是懂什么的人，眼里就有什么吧。
“对于一个不怎么了解的人，这些东西跟不存在似的。”逸子解释道，“对了，刚才那位，怎么称呼？”
台下“嘭”地打亮了聚焦灯。
在一阵开始的解答词里，父皇应了一声：“衣戒。”
逸子往台下看了看：“父皇，您要买什么？”
“带你来看看。”魔獠漫不经心地说，“免得出去什么都不会，给我丢脸。”
逸子笑了笑：“怎么会呢？平时的应酬都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父皇的目光从台上移到他身上，“你和石狮子的对阵，输了不是吗？”
“您怎么知道的！”逸子惊讶道。
“输了还敢问！”父皇将甜点一放，带着几分怒气。
逸子一下子想起那种针锋相对的日子，不由感到厌恶和疲倦，只低了头，不情不愿地看着下面的人竞价。他不愿再挑起两人的事端，就是刚刚那样不远不近的就好。
“我在你这个年纪，只知赢，不顾一切地赢。”父皇皱眉，“你输了可以!但是你全身而退地输，难道不觉得羞耻吗？有手有脚一道伤都没有，那你为什么不去赢？输一定是有代价的，你凭什么输？”
逸子沉默了一会，想了想。
他看着父皇愤怒的目光，开口道：“父皇，是心魔。”
“借口！首先你在牌技上就输给了石狮子！好好一个人生为什么会输？你想过没有？”
为什么父皇会知道那么多？！逸子心里震惊：“父皇！您跟踪我？”
父皇不屑地笑笑，冷哼一声：“用得着跟？”
逸子愕然，又被他骂道：“你动动脚指头，我都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过来。”父皇招招手。
逸子迟疑了一会儿，走过去怕他忍不住家法侍候，摇摇头：“父皇，就在这儿说吧？”
“行，我小声点。”父皇动了动嘴唇，“说完了，懂了吗？”
“……算你狠。”逸子只得走过去，小心地坐在他身边。
“同样的话不想说第二次了。”父皇扭过头望着台上，“下一个是一个化石水晶球。去，把它拍下来。”
“不，你得说，拍下来就告诉我。”
父皇高傲地挑了挑下巴：“拍下来是圣旨，告不告诉你……”父皇冷声道，“看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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