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新（一）
标着“原安镇-汽车东站”的红色汽车拐了个弯，缓缓停靠在道路右侧。
车门刚开出一条缝，这辆车便“噗呲”一声，好像皮球突然泄了口气，肉眼可见的瘪了一下。
白薇走下车来，身后紧跟着的是她爸爸，叫白文。
卸人工作结束后，汽车便吐着黑尾气远去，留下父女俩站在路边等红绿灯。
白薇站立的这个地方是个十字路口，南北走向的这条路叫做长安路，顺着路往北走一段会看见一所学校，那就是林城一中，全市最好的高中。
也是她即将度过三年的地方。
白薇的家在松树沟，顾名思义，一个松树居多的山沟。
从松树沟一路往下，经过弯绕的肠道，会抵达一个小镇，叫原安镇，这段路骑摩托车需要二三十分钟，步行约摸着要一个小时。在原安镇搭乘汽车很方便，半小时左右就会有一趟车，而从镇到市区，又需要五十分钟。
白薇在村里上小学，在镇上读中学，马上就要在市里上高中。她的行动轨迹、视野和思想正随着求学之路不断向外延伸。
路宽而净，车如流水。
她仿佛来到一个新新世界，眼前的一切都令她感到兴奋。
绿灯亮起，白文弯腰把铺盖卷扛上肩，说了句：“走吧。”
白薇回神，握着书包肩带的手没松，只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她的行李并不多，只有一个卷裹着被褥的尿素袋，和一个双肩包。本来可以更少的，只是她妈妈又硬塞了一些，有门前树上结的大青梨、山楂，还有地里死难剥的山核桃。
过了马路后，白文略放慢步子，扭头问道：“重不重？来给我背着。”说着，就伸手要拿。
白薇连忙摇摇头：“不重。”
白文手停在空中，又问：“真不用？”
白薇笑笑：“真不用。”
略显尴尬的对话结束，两人又恢复成一前一后往前走的状态。
白薇和爸爸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一来是白文常年随着施工队东跑西跑，一年也见不了几次，二来父女俩也都不是马上就能跟人熟络起来的性子，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如今这种动不动就尴尬的相处模式。
其实白薇想让妈妈来送的，可那时刚委婉地表述完，她妈就大着嗓门数落：“你爸还能骑着摩托车把你送到原安，我能干吗？我推着独轮车送你过去吗？”
白薇顺间就黑了脸，生怕爸爸听见想多，连忙道：“我爸不是还得去工地吗？今年去的晚？”
她妈“哼”的一声：“这不用你操心！你爸那活计，晚两天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完这话，白薇脸更黑了，生怕爸爸以为她们母女都嫌他不赚钱没本事，当即闭了嘴，不再提。
校门口停满了车，横七竖八的，硬生生把大道挤成了小路。
白薇紧紧跟在爸爸身后，在车辆和人群中穿行。
甫进校门，白薇就有些被震撼到了。
入目皆是高楼，墙壁米黄，线条铁红；校门正对着的是升旗台，满是肃穆感；旁边还有小片的花坛，漂亮的蔷薇花正大朵大朵地开。
她看得心潮澎湃，等反应过来，爸爸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白薇连忙跑过去，跟在身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升旗台左侧的这栋楼叫致远楼，楼前竖着一排的展板架，那前头杵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想来是分班表、入学公告之类的。
人真的很多，任何一个组成部分的移动，都能引起整体的涌动。
白薇站在最外圈，有些晕人，便道：“爸，我们等会儿再过来看吧，人太多了。”
白文没有应声，也不往里挤，只探头看，边看还边往另一侧走。
这是能看见字？白薇有些莫名，但还是跟着挪了两步。
“十八班。”白文站直了身子，“走去教室吧。”
“你看见了？”白薇惊讶地脱口而出。
白文面无表情，反问道：“第一个名字就是，你看不见？”
白薇撇撇嘴：“看得见，我看见‘分班表’三个大字了好吗？”
是的，也只能看见这仨宇宙无敌超级大字号的字了。
闻言，白文咧嘴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各教室还没有开门，学生家长都站在走廊，跟戳牙签似的戳在一个位置。
靠近楼梯的是十七班，白文环抱着尿素袋，颇为费力地往前走。他没有注意到，尿素袋的边角磕碰到一位旁边正在聊天的女士。
他身后的白薇却看见了。
那女士穿着黑白格连衣裙，挎着好看的皮包，从侧面看身材还不错，但也不是很年轻。被撞到的瞬间，她皱起眉毛，扭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摆到了身后。
很不悦，甚至是嫌恶。
也是，这样打扮的人被那样打扮的人撞了一下，还没有收到歉意，任谁都不会太开心的。
为了防止事情不可控，白薇对那人礼貌地笑笑：“我爸爸撞到你了吧，不好意思啊。”
那女士怔了一下，也笑了：“没事。”
看来还是好人多的，白薇如此想。
对于女儿替自己给人道歉的行为，白文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也许根本没有注意。
人群哄闹，两个人安静地等班主任过来开门。
班主任组团来的，一组四个从楼梯口钻过来，高举钥匙宣示身份。第一个停在十七班门前，第二个停在他们这里，剩下两个还在往那边挤。
白薇打量着正开锁的班主任，身高目测不高，和她有得一拼，体型很富态，笑得和善，综合起来像个弥勒佛，还是加黑版的。
“大家安静一下。”班主任站在门口，面对他们，大声道：“家长就先站在外面等，学生进去，我简单安排一下。有事的家长可以先走，孩子都大了，铺个床什么的都干的了。”
纷纷应声，不过大家好像都没什么事。
也不知道学生来齐没，简单安排又需要多久。白薇便道：“爸，要不你把东西给我，我自己能收拾。”
“没事。”白文道，“你先进去吧，我在外面站会儿。”
“哦。”白薇依言照做。
白薇进到教室，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
班主任从文件袋里掏出一张纸，用牙撕了一截胶布，将其贴在黑板上，然后转过身，道：“同学们，这是我按照中考成绩排的座次表，先这样坐着，有什么问题跟我说，我再调。”
学生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上讲台看过后就往各自座位走。
白薇还挺喜欢这种方式的，简单粗暴且直接。
她从书包里掏出眼镜，带上后才去看座次表。本以为要找好久，谁知道第一排第一个就写着“白薇”。
座位在最里侧，靠窗，风水好，就是有点偏，怕是用不了几天，她这双近视眼就得变成斜视眼。
白薇用卫生纸擦了擦满是灰尘的桌椅，坐下，放好书包，开窗。动作不紧不慢、富有条理。
人来了大半，也一直有人陆陆续续地来。
正发着呆，旁边桌子上突然落下一个黑色书包，沉甸甸的，发出邦的一声。接着旁边的椅子就被拉开，坐过来一个人。
白薇条件反射地扭头看，见是一个白净、略胖、笑嘻嘻的男生。
她抿嘴，想说：兄弟，其实……灰挺多的。
正犹豫要不要多句嘴，男生率先笑呵呵地说道：“你就是白薇吧，久仰大名啊。”
白薇：“……”
说实话，她想不出她有什么大名可以久仰。
男生十分自来熟地继续道：“中考成绩一出来我们班群就炸了，都在传外面有个牛人抢了全市第二。”
是的，白薇是全市第二，现在她的巨丑大头照正挂在初中学校的荣誉墙上，供学弟学妹们尽情仰望和憧憬。但……什么叫外面？什么叫抢？
白薇不解道：“什么叫抢啊，第二你们家的？”
“当然是我们家的……”这话一出，男生似乎觉得不太恰当，顿了顿，道：“也不能说是我们家的，准确来说，是一中初中部的。”
“一中初中部？一中不是高中吗？也有初中？”
白薇的真诚发问让男生受到亿万点暴击。
他惊讶道：“你连初中部都不知道？初中部本来就是有选择招生的，再加上师资好到爆，就这四个培优班二百个人里，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个是从初中部出来的。”
男生喋喋不休道：“初中部那些老师已经想当然地认为前几名都是他们的，所以第二被别的学校抢了就格外的激动。这个老师说一句，那个老师提一嘴，想不记住你名字都不行。”
白薇就近直升进的初中，从来没想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初中部这样的高质量培养基地。
她哑然，一时竟不知该因为孤陋寡闻感到悲伤，还是该为干掉那么多种子选手而高兴。
为了保持对话的顺利进行，她笑了笑，谦虚道：“运气好吧，刚好考得都会。”
男生作点头状，十分不谦虚地道：“有道理，我就是因为运气不好才考得这么差。”
白薇顺坡下驴，安慰道：“没事，进来就行。”
四个培优班，二百个人，想来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哎呀，其实我不是……”男生说了一半，忽然顿住，叹口气，才接道：“有机会再说吧。”
白薇好奇，但也没有好奇到非要知道别人不想说的。
于是，她转了个话题：“对了，我刚没看你名字，你叫？”
男生咧着嘴笑：“苏方。我爸姓苏，我妈姓方，他俩图省劲，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
“挺好的。”白薇支吾两声，“有个事……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苏方爽快道：“没事，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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