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道阻且跻

通臂猿猴转世的第九世，他出生在咸阳城的小村庄。

        这一世，他没有再去寺庙盗取经书。

        他再未踏足过村里的庙宇，却终日在庙宇对面的小石墩那里守候。

        那年秋天，村中大旱。入冬后，村民们更是顿顿无法饱腹，能行路的年轻人都收拾了行李远走他乡另谋生路，不过一个月，村中就少了许多年轻人。

        通臂猿猴抬头望着往日熙攘的街道，如今也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他们此时脸上均是苦楚，不知道要怎么挨过这个冬天。

        通臂猿猴细数了一下自己的积蓄。这些年来，他凭着过路的高人指点，并且也靠着一部分他斩妖除魔从妖魔那里获取的宝物，他的力量提升迅速，并能凭借这小小本事，赚得了一些闲钱。

        他想着，用这些钱，去百里外的乡镇也许能买来不少吃食和过冬的衣物，这样村民们也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了。

        他的脚程飞快，算上进购的时间，两日便能赶一个来回。

        但等他拖着米面粮食回来时，却发现原本离村的一些青年不知为何已经返回了家中，并且还带回了许多吃食。

        通臂猿猴将粮食交给了寺庙，请他们代为分发，转身便回了小石墩，去寻他往日的乞丐朋友。

        如他所料，同他交好的小叫花子也跟着这一批离乡的青年回来了，并且相比于走之前的面黄肌瘦，他此刻神采奕奕，显然是酒足饭饱后的状态。

        “你们不是想去南方谋出路吗？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你们怎么带回了那么多的粮食和皮料，莫不是碰到了仙人下凡求来的？”通臂猿猴从僧人口中得知，这次返乡的青年人带回了不少的好东西，再加上他从城镇买回的粮食，可以让全乡的人度过春季了。

        “哎，你不知道呀小猴子。”一提起此事，小乞丐眼中顿时亮晶晶起来，“我们这次是真真碰到了真正的神仙！”

        小乞丐同通臂猿猴说起他们一路的经过。村中的青年一起结伴，想去南方寻个温暖的地方安顿下来，但走了小半个月，却碰到一女子拦路。女子知道他们的村庄已遇上旱灾，便令手下将自己的粮草全部送给了村民，希望他们能快快回家，将粮食分给其他家户一起度过这个寒冬。

        “小猴子，你不知道啊，那是真正的仙女啊！”小乞丐还在回味着那女子的面容。

        通臂猿猴不再理会小乞丐对那仙女的赞美，只是坐回石墩上，望着撒着飞雪的天空，捂着胸口淡淡地笑了。

        亏了那仙女，全乡也不用再过吃冻土啃树皮的日子，老人的儿女不用远走他乡，尚小的孩童也不用再和父母分别。

        这个冬天，又和往年一样了。

        通臂猿猴依旧是静静坐在石墩上。初春时，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找上了通臂猿猴，同老人一起的还有他的徒弟。

        据说他们是来自大雷音寺的僧人，经途此处觉得通臂猿猴有慧根，假以时日，必能得道成佛。

        “小猴子，你可愿和我走吗？”老人声音浑厚，穿入通臂猿猴的耳中，他总觉这声音仿若不是来自面前的老人。

        通臂猿猴看了看老人身后的徒弟，那人欣慰一笑，眼中泛有泪光，正暗示着通臂猿猴快快答应好随他们离去。

        通臂猿猴低头看着还未完全化开的冰雪，他坐在这石墩上，如今双脚已能落在地面上。他感到一阵恍惚。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些年岁了。

        他又抬头望向那庙宇，他依稀记得，他幼时曾在那里偷过了好几次经文，有一次被僧人发现乱棍打了出来，被僧人放过后，又好巧不巧碰上一个着装奇怪的女子，他好不容易偷来的经文又被她扔在了地上。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那女子问他，是否还记得她。

        她生的美丽，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还是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她。

        通臂猿猴还是谢绝了老人的好意，老人同他的徒弟离开时，眼中满是掩饰不了的苦痛。

        他不知道为何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走。

        可能是前路漫漫，他怕路途辛苦。

        可能是他在这村庄生活了十几年，他不愿离开他的舒适乡。

        也可能，是为了再见一面，那个问他是否记得她的女子。

        他倚在石墩旁，梦中日日都是那女子的容貌。

        有时，是她娇羞地靠在自己怀里。有时，是她在远处默默驻足的身影。有时，是她满心欢喜地仰头望着他。有时，是她面色苍白虚弱地倒在他怀里的模样。

        “大将军。”她声音温柔空灵，安抚着他空洞洞的心。

        若是他在梦中梦到她伤心啼哭的模样，他醒来后一整天也会打不起精神。他有时败在不如他的小妖手上，多半也是这个原因。

        他想，如果能再见她一面，替她拂去脸上的泪水，他情愿用一切来换。

        他捂着胸口，在无人的深夜总是痛彻心扉。

        他想，那样的记忆，梦中景象，许是他前世欠下的债吧。

        再入秋时，通臂猿猴带着他这些年积赞的钱财离开了小村庄。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隐隐觉得，那人已经不会再来找他了。

        如此，他只得自己去寻她了。

        天南海北，他一路降妖除魔，攒的了百姓的不少敬仰。看到百姓可以不受妖魔侵扰，安居乐业的情景，他也由衷地感到高兴。

        心里的空缺一点点添补上了，他的笑容也多了。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笑容也为他多添了几分英气。

        他不知走到了哪个国家，买了一匹白马。他抓紧那马的缰绳，心里平添了几分落寞。

        他好似记得，那女子曾坐在他背后，紧紧地依偎着他。想到此，通臂猿猴又觉得心中暖洋洋的，他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腰间，就仿佛在触摸昔日那女子的缠绵。

        “你等我。”通臂猿猴闭了闭眼，声音温柔的也不似他昔日杀伐果断的作风。

        出了国，通臂猿猴总觉有一双眼睛在身后默默注视着他，他转头去找，只见一只绿色的小雀鸟驻留在树枝上望着他。

        “小仙雀，你来。”通臂猿猴抬起手，对那小仙雀柔柔地召唤。小仙雀扑闪了几下翅膀，在通臂猿猴身旁转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他的手心里。

        小雀鸟身形娇小，通臂猿猴一掌便能收入手中，但他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拂去她身上的雪花。

        “很冷的，怎么不找个地方去过冬呢？”通臂猿猴心有不忍，将随身的布袋挂在胸前，将小雀鸟放了进去，又扯了衣物盖在她的身上。

        整个冬天，小雀鸟随通臂猿猴同行。通臂猿猴与妖魔斗本领时，小雀鸟就在旁近的枝桠上观看。上路时，通臂猿猴就将她裹在布袋里，以防她被冻伤。

        一日路过一个乡镇，他遇见几个酒友。

        酒馆温暖，他便允许小雀鸟出来。

        几个酒友看到通臂猿猴肩上的小雀鸟，他们都连连赞叹，虽说这里比不上北方严寒，但是也没有一只雀鸟能活过冬天，真是神奇。

        “我的小仙雀可是有灵性的，你们的雀鸟怎么能和我的小仙雀比呢？”通臂猿猴抬手摸了摸小雀鸟的头，调笑着。

        可是离开时，通臂猿猴还是买了几件更暖和的衣物给小雀鸟。

        又过了几个冬季，小雀鸟病了几次，好在每次都能遇见医术高明的赤脚医生给小雀鸟医治。

        天色昏黄，小雀鸟从布袋中探出头，渐消的残阳落寞地落在小雀鸟的眼中。

        通臂猿猴抬手碰了碰小雀鸟的喙，又点了点她的头：“出来做什么？很冷的，快进去。”

        小雀鸟眨了眨眼，迟迟不肯回到布袋里去，反倒眷恋地抬头蹭了蹭通臂猿猴的指腹。指腹上传来的柔软的触感，一直蔓延到通臂猿猴的心底，他摸着小雀鸟毛茸茸的头，为她挡一些风雪。

        天色渐晚，他们已经无法再赶路了，好在已经到了一个乡镇，可以找一个客栈休息了。

        店小二看来了生意，连忙殷勤着牵过通臂猿猴的缰绳，将他迎进屋里。

        店主百无聊赖地敲着算盘，听到通臂猿猴的声音，懒懒地抬起头应声，但下一秒他却惊愕地说不出话。

        通臂猿猴对店主的反应感到疑惑，淡淡道：“麻烦店家开一间暖和的房间。”又低头去逗弄小雀鸟。

        店主连忙从柜台迎出来欣喜作揖，口中大喊着：“神猴大将军显灵了！”

        店主的叫喊吸引来在店内畅饮的食客，他们眼见着通臂猿猴一身猴毛，又带着一只小雀鸟，忙围上来打量着通臂猿猴。

        “……娘亲，这只猴子和神猴大将军像一模一样……”小孩奶声奶气地说着。

        “不要无礼。”小孩的娘亲拍了拍他的头作为他口无遮拦的的惩罚。

        通臂猿猴怔在原地，布袋中的小雀鸟也钻了回去。

        一个老者上前问通臂猿猴，是否还记得一千年前他曾给过他们恩惠的事情。百年前他们又重新修建了神猴将军亭，日日供奉，感念神猴大将军和雀仙的功德。

        “……对不起，我想你们也许认错了。我只是一个从乡野来的猴子，不是你们的神猴将军。”通臂猿猴舒心一笑，“不过我想，如果神猴将军知道你们愿意原谅他的过错，他也会很开心的。”

        得到了通臂猿猴的否认，大家也就一哄而散了。只是店主还是欢喜的很，给通臂猿猴开了上好的客房，送来了美味的吃食，还告诉他，神猴将军亭就在隔壁的街，他若是不着急走，也可以过去看看。

        通臂猿猴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送了店家出去，转头便看到小雀鸟缩在被中。

        通臂猿猴移来烛火给小雀鸟取暖，将小雀鸟放在自己的掌心给她一些自己的体温。

        “明日，我们就去看看那神猴将军亭吧。”通臂猿猴笑着看着小雀鸟倚在他的手心，思考良久，小雀鸟终是点了点头。

        吃了些东西，小雀鸟就睡着了。

        通臂猿猴躺在榻上，将熟睡的小雀鸟放在自己身旁，又在她身下垫了一层棉被。

        通臂猿猴想着今日那老者的话，久不能入睡。他侧过身，轻柔地将自己的被子盖在小雀鸟的身上，环着她娇小的身体，看着她在烛光的映照下身体晕出一道柔和的光芒。

        “……我的小仙雀。”他靠近了一些，闭眼呢喃着。

        小雀鸟的身体轻颤了一下，眼下的绒毛已被打湿一片。

        第二日一清早，通臂猿猴带着还尚未完全清醒的小雀鸟去了神猴将军亭。

        那神猴将军亭一如千年前，金光熠熠，只是他神猴将军的手心上，铸了一个雀鸟的金身。

        小雀鸟在通臂猿猴的怀里埋头。

        “小仙雀，你看。”通臂猿猴上前抚摸着雀鸟的金身，神色有些复杂。

        “神猴将军和小仙雀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你为什么……不愿……”通臂猿猴低头看着怀中埋头的小雀鸟，苦笑着，“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再见一见你呢？”

        小雀鸟闻言抬起头，深邃的眸底映着通臂猿猴苦涩又带着些温柔的笑。

        他们就这样注视着对方良久。

        通臂猿猴擦去小雀鸟落下的泪珠，瞬间怀中闪了一道柔和的白光，通臂猿猴感到胸前兀地落下一抹柔软，他环紧了怀中的女子，替她拂去她褪去鸟形后的羽毛。

        万妖女王呆滞地抬起头望向通臂猿猴，她眼中蓄满了泪水，让通臂猿猴阵阵心疼。

        “丝丝……”通臂猿猴喃喃唤着她，指腹抚过她发红的眼尾。

        “……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万妖女王声音有些沙哑，前段时期受了凉终究还是没有痊愈。

        “第一次见到我的小仙雀，便想起来了。”

        通臂猿猴弯着背，抵着万妖女王的额头。他从前不觉得她这样纤弱，需要他弯一弯身才能在她眼中看到与她平等的自己。

        也是，从前的他只沉迷于与孙悟空莫须有的交情中，哪里会转头看一看站在他身后的她？

        万妖女王听到通臂猿猴的话，心中更觉得酸涩。

        原来，是她勾起了他前世的记忆。

        他悟了九世的佛法，世世有旁人艳羡不来的慧根，只因她世世相随，便这样断了前程。

        她哭的更加伤心，埋头在他的胸前更觉得无颜面对他。

        “怎么……怎么……”通臂猿猴抚着她轻颤的后背，一时竟不知她哭的原因。

        “……对不起大将军……对不起……”怀里传来万妖女王闷闷的声音，她正为自己的任性而懊恼不已，通臂猿猴摸不着头脑只听得她的哭声自己的鼻尖也有些酸涩。

        “小猴子，怎么把人家惹哭了？”

        有几个过路赶集的青年看到一个女子窝在小猴子怀中正在神猴将军亭前哭的悲痛，都停下来准备看个热闹。

        有一个小年轻实在看不下去，张口便调笑通臂猿猴。

        “不过没关系，这神猴大将军和雀仙可是受到了上天的祝福的。”另一个男子识趣地拍了拍小年轻的肩，冲通臂猿猴解释道，“我们这里的百姓吖，不仅受到神猴将军的庇护而得以风调雨顺，如果夫妻一同来参拜神猴将军和雀仙，往后的日子，也会和和美美！”

        通臂猿猴听到围过来的乡民起哄的声音，连忙安慰着怀中哭声渐弱的女子。

        “你有没有听到？”

        “你难道忘记了？我同你许下的诺言，成仙成妖，至死不渝？”

        “你我情非泛泛，终有善终了。”

        远在天边的月老，刚为一对刚出生的小娃娃牵好了红线，只觉得鼻翼瘙痒，尝试喘息了好久才打出了一个喷嚏。

        “真是的……”月老擦了擦鼻子，又想起了百年前将他捆绑起来问他姻缘的那只妖猴。

        “想改就改喽，那么凶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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