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疑心
苏行元如约而至时,善柔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便坐在茶舍等她,到她有时间坐下歇口气儿时,已经又接近子时了。
善柔拖得疲累的身躯在他对面坐下:“大哥,你觉不觉得最近咱们镇上人忽然变多了?”
苏行元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眼睛四处逡巡了一圈儿,说:“没有。”
“是吗?”可是,最近后厨的食材消耗成倍地增长,往来酒楼的陌生面孔也越来越多了。
她今天在牙行也见到了很多生面孔,而苏行元却说没有。
她眨了眨那双大眼睛:“大哥说没有,那就是没有。我来的时日短,没见过大世面,不如大哥见多识广,让大哥见笑了。”
“你这张嘴啊,”苏行元笑了笑。
善柔也跟着笑了起来,脑中又闪过他拿到卷轴时的表情,那么凝重。
“每年都会有这么几天,你不需要太过紧张。”苏行元安慰她。
善柔点点头,见他面前的茶杯空了,便又为他续了杯茶。
两人又闲聊几句,苏行元便把一打地契放到她面前,“我帮你挑了几处还不错的。”
他一张一张地讲给她听,如数家珍,连宅子的年头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宅子在最东头,大小合适,只是离酒楼稍远一些。”
“距离酒楼最近的是这处,只隔了一条街,你从后门出去走百米左右就能到,以前的主人是个做药材生意的,只是稍微小一点。”
“这个,离你现在住的不远……”
善柔既惊讶又有点儿感动,他真的将她的事放在了心上。
她认真听完,挑出其中的三张放到他面前:“就这三个,明天就去看。“
苏行元抬眼看她:“不需要都看看吗?”
善柔摇了摇头。
“哲儿要上学,太偏远的不要!”她抽出两张甩到一边。
“我原来住的地方太乱了,环境不好,”她又抽出两张来。
“这个太小了!”
“这个太旧了,需要花太长的时间修缮。”
“这个小妾在里面吊死了!”
……
苏行元笑盈盈地看着她拿着厚厚一打地契,随着那一张张地契被扯出来,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浅,到最后,他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这些宅子的情况你了解的很清楚啊,”他依旧浅浅地笑着,语气很淡,淡得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
“嗨,这不是想换地儿住,就放了风出去,大家伙儿帮忙打听的呗。”作为三合镇人气最旺的酒楼老板娘,又有什么事儿能瞒得了她?
苏行元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将她选出来的三张地契递给她,其他的全收了起来:“既然这里没事了就走吧,我送你回去。”
“明天我让人带你一一相看,看中了哪处便留下。”
说着站了起来,他的衣袖不小心扫到了茶杯,善柔眼看着她倒的那杯茶倾倒,茶水沿着桌子蜿蜒流淌,最后顺着桌角流了下来,而他只是轻拂了下衣袖便走了出去。
日子过得太顺遂,相处得太愉快,她几乎忘记了他曾经是个什么样儿的人,或者说,他从未变过,只是她自恃与他交好,忽略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一年,他眼看着她起高楼,宴宾客,放任她壮大自己的势力,现在终于嗅到了威胁的味道。
“善柔,你到底从哪儿来?”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苏行元忽然问。
上午她带人砸黄记布行的事很快传到了他耳中,他当时是确实愣了片刻,再三跟来传话的人确认了两遍,才相信了这事,她向来奉行韬光养晦,第一次这么张扬行事,而自她放话之后,竟真的无人敢光顾黄记布行了,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她。
“大哥,看您这话问的,就我这长相,一点儿都不出众,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吧?”
月光下,她指着自己的脸,一脸的娇俏。
苏行元自嘲地轻笑,一点儿都不出众?她是太出挑了,可就就是这样的她,一字字,一句句,一日日地将他迷惑了。
他突然觉得,他看不清她了。
“你家在赤乐什么地方?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就像在问,今天的天气如何啊?可听在善柔耳中,却如惊雷阵阵。
“大哥从前曾问过我,可是忘了?”她一脸的无辜。
苏行元偏头想了想,摇了摇头:“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他们说过太多的话,甚至都视对方如知己,最初的那些怀疑早随着时间沉没了。
“我家在绿水县还算富庶,去年绿水发洪水,我们一家本来要来投奔姨娘一家,路上父亲得了急症,没挨到大夫家人就没了,到这儿才发现姨娘家搬走了,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这是娟娘早就编好的一套说辞。
她的神色过于悲伤,以至于苏行元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顿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姨娘夫家姓什么?”
“姓张,就住在小镇的南边,他家挨着河,大哥,你能帮我打听打听他家搬哪儿去了吗?”
她仰脸望着他,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期冀。苏行元默默看着她,早就知道什么都问不出,也查不出,只是还是不甘心。
小镇南部是外乡人的聚集地,那里人口流动很频繁,要找一家姓氏如此普通的人家谈何容易,可是他还是应了。
“好。”
她说的那些和他查到的完全一致,他本该放心,心却怎么都定不下来,他甚至怀疑,他查到的那些,本就是她安排好的。
“我早应该找大哥帮忙的!”善柔似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抓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
苏行元低头看了她的手一眼,柔柔的月光下,她的指尖如笋,因为胳膊抬起,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腕。
他看了一会儿,又抬起眼望着她的脸,一脸纯真。
这张脸,太能蛊惑人心!
他很想揭开这张面具,看看后面的她到底是何模样?只是,今后怕是再也不能了。
善柔依然眨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望着他,无辜又可爱。
他错开目光,抬眸向她身后看去,眼睛眯了起来。
善柔见他目光直直盯着她身后,回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自己马车后面一群护卫正不远不近跟着。
在这个鱼龙混杂的三合镇,她们一家三口就像待宰的肥羊。因此在踏进三合镇之前,她便雇了一群护卫,一部分保家护院,护全家人周全,余下的一些则在酒楼,这也是为何那些男人只敢嘴上讨些便宜,却从不敢真的做什么出格举动的原因。
“现在世道这么乱,我们孤儿寡母的……”善柔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苏行元怕又对她软下心肠,别过眼向前看去,片刻后,他不得不说:“你做的很好!”。
“啊?”善柔诧异地抬头望着他,不知他为何忽然转变了态度。
苏行元努努嘴,示意她往前边看。
她这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家了,她家墙上有个黑影一跃跳进了院子。
“小贼,欺人太甚!”善柔大惊,娇叱一声,冲了过去,身后几条人影掠过她也跃进了院子,里面传出噼里啪啦东西倒地的声音。
“好身手!”苏行元暗赞一句,追了上来。
善柔气喘吁吁地推开门,见护卫脚下正踩着一个人,娟娘虽脸色苍白,却仍镇定地站在院中。
她大步走过去,借着月光看那人,那人脸上的面罩已经被扯下,是平日里惯偷鸡摸狗的王麻子。
她暗暗松了口气,见苏行元跟了进来,便一个箭步冲到王麻子面前狠踹了几脚,仍不解气似地要找东西揍他,被他拦住,让她先看看是否丢了东西。
善柔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忙吩咐护卫:“看看丢什么东西了没有,没有的话,找个地方狠狠打一顿丢出去!”
对于这种惯偷,镇上的人惯常的做法就是狠狠打一顿,也有那狠辣地将人了结,但是善柔始终觉得那是一条人命,便只让护卫教训一番了事。虽然她不伤人命,但是那些小贼也知善家戒备森严,得不了便宜,很少有那不知死活的,这王麻子却是个混不吝,要钱不要命。
苏行元看了一眼院子,东西乱七八糟倒了一地,无处下脚,便不再掺和她的家务事,向娟娘行礼告辞,善柔送他至院门口,他停下对她道:“如有需要,派人知会我一声。”
善柔点点头,目送他登上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马车,渐渐消失在夜幕中,这才转身关了上门,却不知身后,苏行元又轻轻掀开车帘望着隐没在黑暗中的宅院,眼神讳莫如深。
“已经第五次了。”娟娘等她回来担忧地拉着她的手,“你最近可是惹了什么人?”
善柔抬头望向夜空,乌云已经将月亮遮了一半。
晚上的时候,粮行秦老板的小女儿带着一群家仆到酒楼捉奸,说是她的姐夫领了野女人在这里厮混。三合镇人人都知道,秦老板的小女儿迷苏行元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天天长在牙行,就为了能看苏行元一眼。
善柔知道,她是冲她来的。
只是她没想到,上午她刚砸了黄记布行,晚上还有人敢来挑衅,她当即便让人将他们全部扔了出去。那些家仆在她的护卫手里如一只只小鸡崽,毫无还手之力,一场闹剧顷刻间便被解决了,恐怕过了今晚,这些明面的事不会再发生,但是暗地里龌龊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看来,要起风了。
“都是些贪财的小贼,娘不用过于担心,快去睡吧,这里我来处理。”
娟娘见拗不过她,只好叮嘱她几句回房休息,善柔这才招了护卫头领洪北过来。
洪北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武艺高强,年轻的时候做过剑客,做过镖师,用江湖上的的话说就是游侠儿,因为她无意中救了他师兄的女儿,他是个重情意的汉子,为了报恩做了她的护卫头领,这一干护卫全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
“洪伯,问出什么了?”她是他信任的人,因此尊称他一声洪伯。
“有人让他来找样东西。”洪北回答。
善柔一愣,难道指使他的人不是苏行元的爱慕者?
“什么东西?”
“玉!”
“什么玉?”
“只说是一块玉,什么样儿他也不清楚。”洪北说。
善柔蹙眉。
玉是时人常戴的一种饰品,虽然质地有所差别,但是几乎人人都有。
娟娘有,哲儿也有,唯独她没有。
她的手轻抚胸口,那里只有一个沉甸甸金灿灿的圆形吊坠儿。
“谁让他来的?”善柔仰头看向夜空,那里,稀稀落落有几颗星星忽明忽暗。
“一个乞丐。”洪北说,他刚听到时也难以置信。
“乞丐?”善柔的脸一沉。
那些逃难过来的人,如果没有家底,过得苦不堪言,沦为乞丐的人不计其数。要找一个形状普通的乞丐,简直就如大海捞针。
“什么时候接头?”她问。
“后天午时,锦春园门口。”洪北望着她,平日里言笑晏晏的她,此刻脸色阴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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