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的日常

这一天夜里陆铭睡得很不踏实，奇怪的梦境像走马灯一样晃过她的意识深处。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光怪陆离的情境里意识到了自己是在做梦，然而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干着急。

        陆铭第一次知道人在梦境里也是有情绪的。接近凌晨的时候，她猛然一个激灵，就睁开了眼睛。

        窗帘缝里已经有隐隐的天光照进来了。陆铭拿过床头的手机一看，5点01分。她摸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坐了起来，想了想，就拨了个电话出去。

        不到3秒钟，电话就通了。那边的声音却神清气爽地很：“陆铭，你今天起得这么早？要不要待会儿跟我一起去跑步？”

        陆铭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清楚，声音也混混沌沌的，“不要！我刚醒，待会儿还要睡的！你是不是又熬夜了？”

        那边支支吾吾了一阵没说话。

        陆铭忽然觉得生气：“俞乾！说你是小孩子你还不承认！你就不能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一点吗？”

        电话里俞乾的声音有点委屈：“没办法，新的投资方有新的要求，今天计划书和完整方案必须送到对方手里的。”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抑制不住的疲惫感也显出来了。

        陆铭忽然觉得自己很过分。俞乾创业，作为朋友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却整天照本宣科地念叨他不要超时加班。

        哪怕现在这个电话，她也不过是心神不宁想找人说说话，本意并不是关心他。

        不能再拖着人家，做人要有自己的底线。陆铭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便又叮嘱了俞乾几句，就挂了电话。

        一通电话打完，天色已经大亮了。陆铭想了想，决定不睡了。她起了床，洗漱，煎蛋，烤面包，然后坐到餐桌上，就着牛奶吃了早饭。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坐到了书房里的画架前面，对着一个石膏的人头雕塑，开始在画纸上练习素描。

        陆铭大学的专业是文物与博物馆学。她的专业成绩很好，本来应该进博物馆工作。然而她从小就跟着一个师父学习文物修复的手艺，大学时开始靠着手艺接零星的活计，生活得挺滋润，毕业后就自立门户，做了私营的小商户。

        所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十多年来古董私人收藏益发红火，陆铭靠着这世道行情，活得自由自在。

        他的师父叫杜文锦，是当地博物馆的资深文物修复师，三年前因为陆铭不愿进博物馆接他的班，整整有半年没理过她。

        后来老杜发现，自己在博物馆带的几个徒弟手脚还是赶不上陆铭伶俐，就只好叹息着继续把小丫头片子叫过去帮忙。

        因着对师父的歉意，陆铭帮博物馆干活从来没提过报酬的事。其实也不仅仅因为这个，陆铭觉得有很多人去医院、福利院、养老院做志愿者，自己帮博物馆工作不收钱，也算是一种志愿服务吧。

        最近师父受政府文物管理部门的委托，要对一座古建筑进行修复和维护。作为徒弟，陆铭也闲不了，建筑里的漆器相关的修复工作，她是要挑起大梁的。

        虽说古建筑修复大部分可以指挥懂行的匠人去做，但其中最精细的活，还是要修复师亲自上阵的。然而师父年纪大了，眼睛和手指都没有那么灵活了。

        为了多分担一点，陆铭最近还在学习雕刻。因为古建筑里的家具和木器，一定少不了雕刻。

        再加上考古所前阵子移送过来的一只宋代的微雕，对修复的要求特别高。陆铭决心从头开始学习这门手艺，所以她特地去报了个绘画培训班。此刻她正在做的素描，正是那个绘画班里的课后作业。

        人一旦沉浸到某个世界里，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陆铭从画板上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已经快8点半了。

        她站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脚，就换了衣服准备去店里。经过楼道口的时候，她从信箱里拿出了一叠账单和广告。

        上了自己的小绿车之后，陆铭没有忙着点火启动。她把账单拿出来一一过目，确认都已经付过款了，然后就扔进那堆广告纸里。

        现在的信箱是越来越没什么意义了，陆铭想。在她小的时候，妈妈还会很期待地带着她去开信箱。

        那时候的信箱里虽然也会有水费、电费和煤气费单子，但是没什么广告彩页。还有最让她们母女期待的是，账单里有时会有远方亲人的来信。

        现在都没人写信了，现在一个电话可以连到南极。哪怕是离地面400公里的空间站，也可以实时视频通话。

        其实现在的账单也没多大意义，要不是老年人不太会用智能手机，大概所有的账单早都电子化了。

        陆铭一面把半年来的电费单子扔到副驾驶上去，一面在心里默默吐槽。猛然她的眼睛狠狠眨了一下。

        那是什么？

        一张米色的铜版纸片，大约有16k纸的一半那么大，上面写着两行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字是手写的，字体遒劲有力，力透纸背，陆铭甚至能从里面看得出金石之风。写字的人一定练书法，而且至少有十年以上的功力。

        这人大概不常写硬笔字，所以这十个字里看得出他的书法师从。陆铭推测，这人应该临摹过柳公权、鲜于枢和何绍基的字帖，而且，一定下过大工夫去临过魏碑。

        陆铭虽然不研究古字画，但大学专业课上也鉴赏过不少，所以一眼就有了基本的判断。

        她拿着这张硬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不明所以。一个书法功底这么深厚的人在纸片上写下这两句诗，而纸片又放在了她的信箱里，说明对方是知道她的职业的。

        但纸片上除了这两句诗，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陆铭百思不得其解，便把纸片塞进了包里。

        到了店里，她用鸡毛掸子和柔软的干布把柜里的几件陈列品轻轻地清洁了一遍，又把店面的玻璃门擦了一遍。

        等她坐下来开始喝一杯咖啡的时候，已经上午10点多了。

        门口忽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陆铭放下杯子，抬头一看，一个穿着小香风贵妇装的女人走进了店里。

        女人先是看了墙上挂着的几幅山水画，又转而去看玻璃柜子里面立着的一只掐丝珐琅开光花卉双耳壶。

        陆铭站了起来，站到了女人身侧1米处，落后半步的样子。这是陆铭的生意哲学，先让客人自己看一会儿，如果客人没有看一眼就走，那就起身迎客。

        大多数人是不懂古董的，看到一件新奇的物件往往要询问店主，所以这时不能冷落了客人。但是也不宜离得太近，不然让客人觉得你很希望把东西推销出去，有些人起了逆反心理，会适得其反。

        看了几分钟后，那女人转身问陆铭：“能拿出来看看吗？”

        陆铭点点头，打开了玻璃柜子，又带上手套，把那双耳壶拿出轻轻地置于柜台上的一块软布上。

        女人凑近了看了两眼，说：“这景泰蓝色泽倒是挺亮的，保存得不错！”

        陆铭一听是半个行家，也就直说了，“我主要是做古董修复的，这瓶子收来后我处理过了。原先是要暗淡一点的。”

        女人笑了，“做这行的都像你这么直爽，被蒙的人可就要少多了。”她笑完又问：“大概是什么年代的。”

        陆铭说：“我从乡下收来的，根据原主人的说法和我的判断，这应该是清宣统年间的。”

        女人点点头：“那时候的景泰蓝制品已经不是宫廷专用品了，皇宫里因为经费不足也遣散了大量工匠师傅，所以有很多货色都是外面小作坊的粗制滥造。”

        陆铭说：“但这件可不是小作坊的粗制滥造，这是老天利公司出品。如果你懂行就该知道，他们公司制作的景泰蓝获得过万国博览会的金奖，也曾经制作过光绪帝大婚的器皿。”

        女人感兴趣地转头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陆铭一只手握紧了耳壶的脖子，把瓶子缓缓翻转过来，给女人看底部的残缺的印纹。

        “这是老天利公司的专用标，是用一种特制的釉料印上去的。如果你懂行，就该认得出……”

        女人忽然一挥手截断了陆铭的话，“其实我并不懂行，我只是闲得无聊去听了几节古董鉴赏的课，学了个似是而非。”

        “哦，”陆铭淡淡应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双耳壶。

        女人看她一眼又笑了，“我这么说，不代表我不买啊！”

        陆铭抬眼看了女人一眼，还是没有说话。女人买不买她都无所谓，她不是那种会为了生意把身段放低到尘埃里的人。

        “其实我喜欢它的外形，不管是不是古董我都要买的。”女人说，“这耳壶多少钱？”

        陆铭轻轻说了一个数字。

        女人点点头，随即拿出了一张信用卡。陆铭开完单据之后，就拿出一个木制的小匣子把耳壶装了进去。

        女人看着这匣子充满了好奇，“你这木匣子装耳壶，严丝合缝的。这包装很高级啊！”

        陆铭笑道：“我这是请了木匠专门做的，表面的花纹和漆都是我手工描上去的。”

        女人点头道：“既然当作艺术品了，是应该郑重一点。”

        她提着木匣子走到门口，忽然又折回头来看墙上的那几幅山水画，过半晌指着其中的一幅问道：“这是谁的画？”

        陆铭犹豫了一下，说：“陆小曼。”

        女人想了下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陆小曼到底是谁，但是我看这画柔和雅致，要是挂在书房，倒是挺显得文气。”

        陆铭笑了：“您说对了，陆小曼的画作风格就是秀润清雅，有书卷气。”

        女人也不多话，直接就问：“多少钱？”

        陆铭本来想告诉她，自己也不能确定这幅画到底是不是真迹。但想想这女人要的是秀雅文气，也不在乎是不是古董，于是陆铭就在成本的基础上加了点合理利润，报了个价格。

        女人一听这价格，干脆信用卡也不拿了，直接说：“我手机转给你吧。”

        末了，陆铭想想还是说道：“我的专长不在鉴定古画上，这幅画我也不确定真伪。如果日后有专家说这幅不是真迹，我可以原价给你退货。”

        女人满不在乎地摆手：“这价格也不贵，上次我请朋友向一个书法协会的会长讨了一件墨宝，都比这个贵呢！”

        陆铭一直把女人送到了门口，再转回店里看时间，已经到饭点了。于是她到了洗手间洗脸补妆，整了整衣服就关了店门出去了。

        三项街有花店、咖啡店、美容院和银行，也有她那个不伦不类的古董店，唯独没有适合一个人静静用餐的清幽小餐馆。

        所以每到饭点，陆铭总是要走过两条街，到明月路上去吃饭。她去得最多的是一家叫依旧小馆的饭店。饭店是一座两层砖木结构的小楼，外露的木质材料全部刷成了深咖色，配着米色的外墙，衬着楼边的芭蕉树，有种特别的风情。

        陆铭今天又走进了依旧小馆。相熟的服务生迎上来笑道：“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不会是跟男朋友去度假了吧？”

        陆铭白她一眼：“哪儿来的男朋友？影子都没见到呢！”

        她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直接说：“牛腩芦笋套餐加芝士奶油浓汤。”

        服务生应声而去。其实依旧小馆压根没有牛腩芦笋套餐，在菜单上，这是商务套餐二。陆铭觉得这个名字实在太二了，完全配不上依旧小馆这么文艺的风格。

        不过她选择这家饭店不是因为文艺，而是因为这里的红烧牛腩和芦笋鸡丝实在很对她的胃口。

        窗外是一条窄窄的小河，河面碧绿，水光潋滟。陆铭一手支颐，心思就忍不住转到了昨天徐芝发来的信息上去了。

        周家的集团公司里没有周宇这个人。

        怎么会这样？青天白日的，周家的宅子莫名消失了，周家的少爷从来没有存在过。

        从昨晚到现在，陆铭一直拼命压抑着好奇心，也压抑着莫名的恐惧，不去想周家那件事。

        但是此刻，在她的忙碌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在她终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干扰打岔的时候，那种心里痒痒，想要弄清真相的感觉就像封在瓶子里的魔鬼，被不经意间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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