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绮云殿书房,谨贵妃正在练字,芍药来报帝承恩求见。
自嘉宁帝驾崩后,帝承恩屡入绮云殿求见谨贵妃,皆被挡了回去。
“娘娘,她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让她进来吧。”谨贵妃沉默片刻道,神情倒是从容。
帝承恩被芍药引着进入书房,一进书房她小心打量着谨贵妃,见她神态间虽憔悴疲沓,却未有慌乱,不由暗暗纳闷。
先帝驾崩,未给小太子留下传位诏书,如今朝堂被帝氏把控,谨贵妃怎会如此沉得住气。莫不是她以为拿了自己手中的暗卫力量,自此便可高枕无忧?
“见过娘娘。”帝承恩行礼,一副温顺而忐忑的模样。不待谨贵妃开口眼眶便红了起来,“娘娘,陛下骤然崩逝,您还有小殿下要匡扶,可万万得保住凤体。”
谨贵妃练笔的手未停,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帝承恩眼底泛出几许尴尬愤恨,知道谨贵妃是因为科举舞弊的案子败露迁怒于她。如今嘉宁帝已死,她手中的力量尽数归于绮云殿,除了依附绮云殿,她在京中已无立足之处。
“娘娘。”帝承恩跪倒在地,“是承恩办事不利,差点连累娘娘和殿下,承恩罪该万死,还请娘娘看在这几年承恩陪伴在侧的情分,让承恩将功赎罪……”
“将功赎罪?”谨贵妃淡淡打断她,抬起头朝跪在地上的帝承恩看来,“陛下已经不在了,你手中的力量已尽归我绮云殿所有,你拿什么来为本宫将功赎罪?”
帝承恩声音一滞,脸色青白交错,顿时涨得通红。她自小虽被关在泰山,却是以帝家女的身份被抚养长大,这些年在京中有嘉宁帝庇佑,一般的贵妇皆给她三分薄面,还从未有人如谨贵妃一般当面给她难堪。
天家难测,人情凉薄,她如今算是了解得通通透透。
“娘娘,陛下虽逝,可娘娘万金之躯,很多事情娘娘不必亲手去做。如今朝堂震荡,小殿下储位不稳,各府女眷亦是京中一股至关重要的力量,承恩不才,愿为娘娘招揽各府命妇,在娘娘御前效犬马之劳。”帝承恩伏倒在地,神情诚恳。
谨贵妃眼底划过一抹异色,帝承恩在她面前素来有些心气,想不到如今竟放得下身段,甘心蛰伏在她脚下。这个以帝家女身份养大的女子若不是际遇太差,也不至落到仰他人鼻息而活。
“承恩,这次科举舞弊案和陛下驾崩,本宫明白了一件事儿。”谨贵妃搁下笔,端坐在案桌前朝帝承恩看来。
帝承恩抬首,见谨贵妃稍显肃穆的神情,怔了怔。
“本宫一直以为只要稳坐后宫主位,前朝亦会为后宫所左右。这次之后本宫明白,这天下永远只有朝堂能主宰后宫,庙堂之高绝非区区后宫的力量所能比拟。若无在朝堂上一诺千钧的话语权,所谓的天家宫苑只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宫殿。”谨贵妃声音沉沉,话语中藏着千般透彻。
以前她一直以为依附嘉宁帝便能护住韩云的储君之位,嘉宁帝驾崩后她才明白后妃在世族和朝堂面前的势微。若不是韩家几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和旧臣坚定地护佑东宫,恐怕朝堂早已是帝家天下。
“依理而思,庙堂之争也不是区区后院能够左右。本宫要的不是各府贵妇的阿谀讨好,我绮云殿要的是朝堂的力量。承恩,经此一事,本宫方才明白为何帝梓元入宫三年,和本宫比邻而居,本宫贵为太子亲母,她竟连绮云殿的宫门都没有进过。”
谨贵妃想起昭仁殿外指点江山引领群臣的帝梓元,声音重重落下:“因为对她而言,本宫不过是这后宫群妃中的一位,她眼里看到的是大靖的锦绣山河,后宫须臾之地从未入过她眼底。我们汲汲营营费心筹谋的计策,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承恩,本宫要的不是各府贵妇的阿谀讨好,我绮云殿要的是朝堂的力量。阴私算计虽是争位之路上必不可少的助力,但如果要打败像帝梓元那样的人,只能用阳谋。”
而且是要以天下为局,朝堂为盘,百官为子的阳谋。
看着仿似脱胎换骨了一般的谨贵妃,帝承恩面上的震惊难以掩饰。
“娘娘,您……?”
“怎么?惊讶?本宫短短数月经历先帝驾崩朝堂动荡,若还如当初一般肤浅无知,日后怎么辅佐太子坐稳储君之位荣登大宝。”
十年如此漫长,就算如今帝梓元不登皇位,有意培养太子,可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她不在朝堂上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将来的天下未必会为韩云所有。
尽管她不信帝梓元,可有一句话帝梓元说得对。
她的皇儿想要的不是一个如傀儡一般的天子之位,不是一个靠阴谋之术控制的朝堂,他想堂堂正正的做大靖的天子,为万民造福祉,为天下启盛世。身为他的母亲,所有他不能做的,还做不了的,她都会替他承担,亦会替他做到。
“娘娘,顺安来报,说明王和安王两位老王爷已经入了宫门,再过片刻就要到绮云殿了。”
谨贵妃话音刚落,芍药小声禀告的声音已在殿外响起。
明王乃韩氏宗族的族长,是太、祖唯一在世的兄弟,安王乃先帝长兄,两人在朝堂上握有实权,威望更是在八王之上,不少朝中老臣和开国世族皆和两人交好,乃如今皇室的柱石。现在两人相携入绮云殿,显然是谨贵妃有意召见。
这就是谨贵妃说的朝堂之力,运筹阳谋。帝承恩神情黯然,一时心灰意冷,也未再说求情之话。
谨贵妃扫了她一眼,知道今日的威慑已经足够,帝承恩虽不若以前重要,但作为先太子韩烨唯一在京的遗孀,还是有些用处。她诡谲果敢,和帝家势不两立,又只能依附于绮云殿。有很多事情谨贵妃不会再去做,但身边却需要帝承恩这样的人。
“好了,起来吧。天凉,跪着伤身。科考舞弊案帝家既然止步于江云修身上,自然也就不会再找你的麻烦。要留在本宫身边,你以后要更加谨言慎行。”
帝承恩本以为自己必成弃子,突闻谨贵妃之话,不由生出了几分希望来,眼中多了一抹感激和震撼。震撼于如今的谨贵妃脱胎换骨,御人和权谋之术已非当初可比。嘉宁帝的驾崩、帝梓元的威慑让后宫这个唯一手握大权的宫妃终于成长起来,或许选择依附于绮云殿会是最好的选择。
“谢娘娘怜惜,承恩当谨记娘娘之言,尽心尽力侍奉在娘娘身边。”帝承恩又朝谨贵妃深深行了一礼方才起身。
“好,你的忠心本宫知道了。朝中韩氏旧臣居多,但大多都还惦念着先太子的恩德,如今拜入我绮云殿的尚是少数。云儿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又是先太子疼爱的幼弟。你是先太子的遗孀,不妨以追忆先太子的名头约上几位旧臣府上的夫人聚一聚。”
这是要借先太子的名头聚拢朝中曾得过他恩惠的旧臣新贵。韩烨为储十数年,仁德兼备,得尽朝堂拥护,如果谨贵妃以他的名号招揽行事,必有一部分朝臣会看在先太子的情分上归于绮云殿麾下。
念及韩烨,帝承恩心底酸楚怅然,却恭敬地点头,“是,娘娘,承恩这就去办。”
谨贵妃含笑颔首,面上有了满意之色,摆手道:“下去吧。”
“芍药,替本宫更衣,本宫要亲自去迎两位王爷。”
帝承恩退到一旁,恭送谨贵妃远去,心底幽怨而凄楚。
若是太子仍在,如今的大靖朝堂岂有谨贵妃母子之位。
她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如果十四年前那个染病重症的少女亡在帝北城,哪来如今种种,太子和她也必不是今日这般结局。
帝梓元从涪陵山而回后在上书房处理了一宿政务,吉利不敢劝她,只得炖了药膳替她补身子。
第二日早朝完,帝梓元如往常一般换装出宫。
吉利替她系上玉佩,脸上有些意外,“侯君今日还去帅府?”
昨日太子梅林中虽说得含蓄,但已有推拒之意,以侯君平时的脾性,必不会再登帅府大门。
帝梓元抚弄挽袖的手一顿,漫不经心瞥了吉利一眼。
吉利面上讪讪,忙低声道:“奴才这就去安排。”
韩烨的眼睛看不见,也没有人会特意告诉她诺云每日是否前来伺候跟前。但今日他没像之前半个月一般在帅府里乱逛,反而在搁着棋盘的石亭里闲坐出神。
有温茶递到手中,韩烨正好口渴,握杯轻抿,茶香入口,他神情一怔,眼底淌过复杂的情绪。
以她过往的性格,昨日他虽说得婉转,但今日也不该再来才对。
怕是内疚之意太深,连她平日里的脾性也一并按捺下了。
“今日天凉,可曾着了厚衣?”韩烨轻轻叹息,温声问。
石亭里响起一声轻叩,算是应答。
两人相处半月,一个目不能视,一个口不能言,自是要想些办法交流。平日里帝梓元敲一声算“是”,敲两声算“不是”。
“春日已过,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夏,平日听你偶有咳嗽,想必身子也不算太好,等天气暖和了,你也更能养着身体些。”韩烨放下杯盏,语气仍是温温和和,他朝面前的棋盘指了指,“既是出身帅府,应能对弈一二,陪孤弈一局。”
帝梓元扫了韩烨一眼,轻叩一声,随即坐到了石桌旁。
“孤爱棋亦善棋道,最不喜对手因孤的身份有意相让,你且拿出你的实力,与孤堂堂正正弈一局。”
韩烨落下一子,看向帝梓元的方向坦坦荡荡开口。
帝梓元眉角轻挑,观韩烨情绪盎然,也来了兴致,紧落一子相随。
韩烨执黑,帝梓元执白,两方入棋厮杀,仿若当年西北之时沙盘演练之景,帝梓元心生怀念,神情全然放松,沉浸于棋局之中。
半个时辰过去,吉利替两人换了两盅茶,这局棋才算落定。
黑子守成持重,步步为营,白子霸道凌厉,兵行险招,最后以三子取胜。
帝梓元已数年不得如此酣畅淋漓的棋局,面上疲态尽除,她摩挲着手中棋子,朝韩烨望去,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韩烨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杀伐果断、威慑天成,执棋如人,这几年立于高位,你弈棋之道更甚三年之前。”
韩烨兀然开口,这一句猝不及防,又仿佛准备许久。
帝梓元未言,心情激荡,千般话语藏于心,等他开口。
“孤如今弈棋温和保守,心性淡然,已不若当年。”
韩烨语气虽是温和,但话语中的铿锵之感却丝毫未散。
帝梓元她神情一怔,生出一股子不安的感觉来。
“如为大局所想,今日我们两人所处之位,对天下朝堂最是恰当不过。”
当年两人一为东宫储君,一为治世良臣。如今一为摄政权王,一为布衣百姓,人生际遇在他们身上当真应了沉沉浮浮世事难料这句话。
“如若……”帝梓元的声音干涩疲累却又铮铮入耳,她握着棋子的手不自觉收紧,缓缓开口:“如若不为大局所想,权当只为故人,你是否……”愿意留下?
最后四个字终是来不及说出,韩烨已开口截断了她的话。
“既是故人,便早该故去。”韩烨坐得笔直而冷然,“人生过长,故人旧事,不若早早放下。”
帝梓元一生桀骜不驯,即便是当年背负血仇一身孑然入京时也从未低过头。不顾韩烨昨日推拒,她今日重入帅府,甘愿低头再问这一句,便是为了将他留下。
可未想到,如今的韩烨却连一句恳求的机会都不愿再给她。
韩烨空洞的眼底似是沉下一抹极深的情绪。他缓缓起身,隔着棋盘看向帝梓元的方向。
“我归来,权为一尽孝道,不至让老父含恨而终。当年一劫,尚能存活于世全是际遇,如今我已远离朝堂数载,早无意京中生活,更不会再插手两家之争帝位之主的抉择。我已是一介布衣,于天下、百姓都不再重要,更无意卷入朝堂之争,还请摄政王看在当年之义上……”韩烨朝帝梓元重重行下一礼,声声更重,句句诚恳:“准我离去。”
经年之后,君行臣礼,竟是此般景况,实在唏嘘。
石亭里死一般的静默。一旁候着的吉利心惊胆战,朝帝梓元看去,果然,她脸上苍白得不成样子,眼底更是升腾出一股子滔天的火焰来。
但如今目不能视的太子却什么都看不见,帝梓元眼底的怒火只得一点点藏下,直至完全沉寂。
她深深看了韩烨一眼,瞳中的悲凉失望让吉利都不忍去看。
“何必如此,你心已决,天下疆土,你愿去哪里,便去哪里。此后,本王再不过问。”
帝梓元起身朝石亭外走,行了两步又停下。
“前路漫漫,你……保重。”
她抬步前行,终是没有再回头。
孤孑的身影在庭院尽头消失,吉利看了太子一眼,叹了口气追上了前。
石亭里,韩烨始终是行礼之态,直至那满是怒意的脚步消失,直至亭中茶水冰凉,直至春雨陡然降下,落一地涟漪,他才缓缓直起身。
他背对着帝梓元离去的方向,沉默着笔直地立着。
无声无言,他双眼缓缓合住,遮住了枯寂苍凉的眼。
韩家毁你半生,我如今唯一能做,是将下半辈子清清白白无忧无垢还于你手。
梓元,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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