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探花郎
翌日一早，怀府外沸反盈天，怀山的贴身小厮三陶不顾礼节，冲到怀山的床前，喜道：“少爷，中啦！中啦！”
怀山翻了个身，迷糊道：“什么中了……”
朗俟早就听到声响，他穿戴整齐，出门逛了一圈，才发现今日是殿试放榜的日子，而怀山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回到怀府，来到怀山的房中，拍了拍三陶，用手势示意他噤声，三陶喜难自抑，却在朗俟强势的目光下退到门外。
朗俟也走到门外，轻声道：“让你家少爷多睡片刻，待他醒来，我来告知他。”
三陶知道朗俟是怀山带回来的客人，敛目道：“是。”
朗俟进了怀山的房里，掩上了门。
三陶在门外，百思不得其解。怀山考中了一甲，怀游枕和方盈沐淡定极了，这就罢了，他们老爷和夫人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而怀山睡得美极了，这也罢了，毕竟他们少爷视睡为人生中的头等大事。但这从外面来客人也波澜不惊，这就奇了怪了。这都是什么世道哪，怎么没人把探花郎当回事了？倒显得他大惊小怪的，很是愚蠢。
朗俟站在床侧，静静地看着怀山的睡颜。
他一脚搭在被子上，嘴唇微张，不知做了什么美梦，眉眼弯弯的，很是高兴的模样。
是鲜活的、不曾在黑暗中挣扎的怀山。
真好。
怀山睁开眼睛、恢复清明的时候，看见朗俟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
他疑惑道：“……哥哥？”
朗俟转过身来，背对阳光，怀山看不清他的神情。
“哥哥，你何时来的？”怀山揉了揉眼睛，道：“怎么也不叫醒我？”
朗俟笑道：“你可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
怀山眨了眨眼，突然一拍脑袋，道：“殿试放榜日。放榜了吗？我去看看！”
他起身欲穿鞋，被朗俟拦住了，道：“我去看了。怀山，你是一甲探花郎。”
怀山懵了懵，道：“我真是探花？”
朗俟道：“千真万确。”
怀山跳起来，一把搂住朗俟的脖子，兴奋道：“太好啦！太好啦！”
朗俟没有防备，被怀上抱住的那刻身体紧绷，他偷偷地长呼一口气，手掌在怀山背后轻抚着。
不敢用力，怕得而复失。
怀山松开他，跳下床，两脚蹬进鞋里，跑出房门，只留下一句：“哥哥——你在这等我片刻，我去告诉爹娘。”
朗俟顿觉怀里空荡，看他跑了出去，不由得跟了几步。
怀山看见门口守着的三陶时，也激动地给了他一个拥抱，道：“三陶，你今日格外丰神俊朗。”
三陶两只手都不知道往何处放，只垂在身侧，受宠若惊道：“托少爷的福，托少爷的福。”
朗俟：“……”
等怀山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朗俟坐在亭下，举杯端坐，周身萦绕一股冰雪般的寒气。
怀山愣了愣，提声道：“哥哥，我回来了。”
朗俟回过神来，放下茶杯，起身走向他，道：“回来了就好。”
怀山道：“我今晚要去宫里赴撷芳宴，听候皇上差落。今日怕是不能陪你在京城游玩了，我先送你离开京城？”
朗俟道：“无妨，我过些天再来寻你。”
怀山闻言叹了口气，道：“很快我就要当官了，哥哥，以后你寻我的时候，恐怕我都在官衙里忙碌呢。唉，刚刚爹爹跟我说，当了官，就不能那么随性啦，不仅要每日早起去朝会，还要端正仪容，注意言行。这官当得也太累了。”
朗俟微微一笑，道：“你若不想当官，那便不当了。”
“哪有这么容易啊，皇上若让我当官，我若抗旨不遵，定会连累爹爹和娘亲。”怀山苦着一张脸，小声道：“爹爹说，那皇帝老儿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的儿子们也都手段毒辣，让我在宫里务必安分守己、谨言慎行。”
朗俟问道：“既然如此不想当官，当初为何要参加科举？”
“我不想给爹爹和娘亲丢脸，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那样的人物，我既无法学到他们的武功，那怎么也得从别的地方上有一番作为吧。不然到时候传闻就会更加难听，说我不仅身娇体弱，而且脑中空空，就是个酒囊饭桶，我知道爹爹和娘亲不会在意，但我心里还是会在乎。”
怀山看似不谙世事，其实想得可多了。他道：“而学文最好的路便是科举，一朝我科举成名，便再也无人会嘲笑我们怀家，爹爹和娘亲也会面上有光。”
朗俟“嗯”了一声，道：“以后没有人会嘲笑你了，你爹爹和娘亲此刻必定很骄傲。”
怀山嘻嘻一笑，道：“哥哥，我送你离开吧。”
朗俟道：“好。”
怀山将朗俟送到了京城城门处，二人便分别了。
朗俟走到一个僻静处，下一瞬便回到了鬼界。
鬼界茶话会延续一天，众鬼们举杯欢庆，热热闹闹，续着昨日的高兴。
气死鬼气道：“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兄弟们，我昨天的表现怎么样，我是不是真要被打进畜生道了？”
乐死鬼哈哈道：“气兄，不要担心，你昨天的表现虽然是差了一点，但是我看得出来，鬼王昨日很高兴啊，如无意外，你应该可以逃过此劫。”
吊死鬼心有余悸，道：“昨日那位人间少年来到我摊前的时候，我都快被吓死了。偏偏我还不能说话，怕我这条长舌头吓到了他，鬼王瞬间就可以把我打得魂飞魄散。”
醉死鬼打了个酒嗝，道：“幸好那人对我的西瓜不感兴趣，没来我的西瓜摊前。”
乐死鬼道：“就算他想来，鬼王肯定也会拦住他的，就你身上那股‘十里飘香’的酒味，可别把人熏死了。”
“对哦，昨天没来得及问你。”丑死鬼道，“醉兄，你是怎么死的？”
醉死鬼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1】”
急死鬼一拍桌子，道：“醉兄怎么突然文绉绉的，我听也听不懂，可是要急死我急某了。”
醉死鬼抓着酒壶，醉醺醺道：“人生太不如意啦，醉了多好，醉了就没有痛苦了。我啊，在一个寒夜，把全部的积蓄都用来买酒啦，然后把酒全部开封，倒进洗澡的桶里，自己跳了进去，将头埋进酒里喝酒，后来就醉死啦。”
哭死鬼哭哭啼啼，道：“呜呜呜呜呜呜，醉兄，你这死得也太苦了。”
醉死鬼道：“这有什么的？死之前，我以为人死了就死了，一把火烧了，或者直接埋进土里，从此就没有我了。没想到，死后还可以在鬼界当鬼。老兄说句真心话，在鬼界当鬼，可比在人间当人痛快多啦。”
“此话怎讲？”乐死鬼、饿死鬼和吊死鬼三鬼齐齐问道。
醉死鬼似醉如痴，道：“鬼界没有算计、没有背叛、没有毒心肠、也没有生离死别。反而有同是天涯沦落鬼，有你们这帮好兄弟，还有“最重要就是开心”的做鬼宣言，多好啊。”
乐死鬼开怀大笑，道：“醉兄说得极是，醉兄说得极是啊。”
病死鬼抽抽噎噎地来到这桌，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你们没有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们没有鬼在意我的感受，你们只关心你们自己，你们跟人一样自私。”
急死鬼道：“病弟，此言差矣，我们都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又怎么能在意你的感受呢？”
气死鬼冷笑一声，道：“老子都快气死了，你还能比老子惨？”
哭死鬼看着病死鬼的眼泪奔涌而出，道：“病弟，你别哭了，你再哭下去，可是想抢走我的位置？”
病死鬼哽咽道：“鬼王带那人间少年来到我的仙草园，把我精心浇灌了大半年的翡翠青全摘走啦，那翡翠青……那翡翠青我本是要拿来跟天上的神仙换蟠桃的。”
饿死鬼吐出鸡爪骨头，道：“天哪，那翡翠青可是你的宝贝啊。”
乐死鬼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鬼王虽然冷情冷心，但还不是个强盗。反正你种翡翠青，也只是想要蟠桃，病弟，我教你一招，你直接可以找鬼王要蟠桃，鬼王想必也不会不给你的。”
病死鬼停止哭泣，道：“真……真的可以吗？”
吊死鬼道：“天上每年都会给鬼王送十个蟠桃，鬼王也不是小气之鬼，拿了你这么多翡翠青，总会给你点回报吧。不过，你要蟠桃做什么？”
“蟠桃可以延年益寿啊。”病死鬼顶着凸出的眼珠，道，“我想活久一点。”
“病弟啊，你都做鬼了，也死不了了。”醉死鬼道。
病死鬼道：“你们不懂，你们不知道，被病魔折磨至死的感觉有多难受，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醉死鬼道：“哦，你是怎么死的？”
“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求生不得，求死不舍。”
“咦，病兄，你得的是什么病啊？”
“疫疠。”
“嗯？我记得疫疠虽然不好治，但也是能治的啊。怎么就药石罔效了？”
“我原本就积劳成疾，三好两歹。”病死鬼叹道，“你们有试过，孤零零地躺在老床上，感受着五脏六腑都在拧紧的剧痛，而外头风雨大作，想起身关窗，却有心无力的感觉吗？风灌进我那薄衾，雨打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就在想，病死床前而无人照顾，真的是最不体面的死法了。”
病死鬼这话，像是一块烧得通红的炭投进了水中，使这一桌的气氛变得焦灼而古怪。
最后还是醉死鬼举起了酒壶，道：“不说那些话了，咋们兄弟几个今夜不醉无归！”
醉死鬼咽下酒的时候，只觉这酒都比平时多了几分苦涩，他心道：“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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