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活在回忆里的人

“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过去，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我们坚信，武汉的明天会更美好，相信不久，我们就会摘下口罩，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动情的电视节目主持人随着电视屏幕突然熄灭突然消失不见，只剩下黑黝黝地屏幕倒映着空荡荡的房间里，那个浑身瘫软着、睡着在沙发上的男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微微轻叹着，一只只拾起掉落一地的空啤酒罐，收起零散着被撕开的重口味零食包装袋，将一片狼藉的茶几收拾干净，擦拭掉油污和碎渣，然后拿过一条干净的毛毯，轻轻搭在这个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身体发福的肥硕男人身上，无奈地摇摇头。

        午后的阳光将冬日的寒风稍稍压制着，透过阳台的玻璃斜射进了客厅，照在杂乱堆放着的生锈动感单车和肮脏落漆的镀铬哑铃上，被断裂的拉力器弹簧吞噬在一片阴影之中。阳台顶部引体向上拉杆上，挂满了宽大的长袖体恤衫，尚未晾干的水滴一滴滴落在放在一堆摞起来的杠铃片摞起来上的塑料盆里，发出如同山寺古庙里，僧人念经时轻轻敲响的“咚——咚——”木鱼声。

        “借我十年，借我亡命天涯的勇敢……”手机独自歌唱了不知道多少次，终于再次沉寂了下去。满满的未接来电提示倔强地点亮着手机的屏幕，直到手机嘶鸣着，发出“滴……滴……”的低电量警告的哀鸣声。终于，看不过去的女人在手机再次响起时，忍不住接通了电话。

        “喂……”中年女人带着一丝无奈地、询问着打了一声招呼。

        “妈……额……阿姨，是我。”电话那头，略显得有些尴尬的女声轻轻传来。

        “是倩儿吧，没事，你找郑强吧？”

        “嗯……有点事情，他怎么还是一直不接电话？”

        “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还能是什么原因呢，哎。”中年女人轻声地叹着气。

        “又在喝酒了？这……阿……阿姨，也不能总让他这样下去呀！”

        “还能怎么办呢……之前……还有你管着他……现在……哎！”

        “不会，又喝醉了吧？”电话那头的李倩苦笑道。

        “哎，在沙发上睡着呢。我也搬不动他，只能由着他了。”中年女人瞥了一眼缩着身子，但是依旧十分庞大的、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郑强，无奈地说道。

        “这……好吧，那，您让她醒了给我回个电话吧，我先挂了。”

        “倩儿，你……”不等女人说完，电话那头便只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

        “作孽啊！”中年女人轻叹了一声，将手机放回郑强的身边，身形有些佝偻地，转身慢慢离开。

        半日时光转瞬即逝，直到夕阳西沉，即将入夜的城市就像是失去了阳光的庇护一般，陡然的降温让熟睡中的郑强汗毛微竖，伴随着一个大大的喷嚏陡然转醒。

        “啊……阿嚏！”猛然坐起来的郑强浑身一哆嗦，身上的毛毯随即滑落在地上。

        “哎呀，又着凉了吧……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感冒了可怎么办！”一个女声从身后急急忙忙的传来。

        “婉卿？……李倩？……哦……妈……”刚刚惊醒的争郑强脑子嗡嗡的，艰难地适应了一下光线，又闭上眼睛沉默不语。

        女人一面拿起一个厚外套披在郑强宽厚的背脊上，一面缓慢的说道：“刚才倩儿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你都没接，我看是她，就接了。她让你醒了给他回电话，这一晃，半天又过去了，你赶紧回电话吧，别耽误事情。”说着，把充好电的手机递到郑强手里。

        郑强有些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机，他不看打开自己的微信和通话记录，那些或美好或刺痛的文字还依旧留存在一个个对话框里，就像是一道道疤痕一般，触目惊心。曾经多温暖的话语，如今就显得多么的冰冷。

        良久，浓睡过后，在冷风拂面下终于清醒了一些的郑强有些胆怯地将大拇指移动到那串无比熟悉的号码上，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点了上去。

        “嘟……”没过两秒，电话就接通了。“郑强，你醒了？”还没等郑强回话，似乎害怕电话挂断似的，李倩赶忙说着：“芸儿病了，发烧两天了，这两天武汉到处交通管制，我去了几个药店，结果店员都说没有，退烧药只能去大医院开，现在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怎么敢带芸儿去医院的发热门诊？只能先用毛巾冷敷和酒精散热……你不是有几个医生朋友吗？你……你能不能问问？看能不能在家里处理一下……？”李倩的声音显得十分的憔悴和无奈，显然是几天没有睡好的样子。郑强知道，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李倩是绝对不会跟自己打电话的。但是李倩也知道，只有郑强，才可能跟自己一样，真心关心着他们的女儿——郑芸。

        “不要打我爸爸……”一声哭喊又把郑强带回到回忆里。那是他在健身房工作的最后一天，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芸儿的一天，那也是彻底改变他人生的一天。下意识的一拳不仅结束了他和婉卿的关系，也结束了他的工作，更结束了他的家庭。仿佛他的生命在那一拳后就彻底陷入了停滞之中。

        从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过婉卿的消息。李倩平静地跟自己办完了离婚手续，一直带着芸儿住在她父母家，如今已经几个月的时间了。

        一场突如起来的疫情，似乎让整个城市跟郑强的生活一样，一起按下了暂停键，茫然也好，疗伤也罢，总之，自乱阵脚的郑强混在一城不知所措的人群中间，似乎也没那么显眼了。有句歌词唱的很好，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现在，所有人的生活都受到了冲击，也没人有多余的精力来顾及到他，反倒逼着他自己慢慢去舔舐自己的伤口。

        女儿生病的消息让郑强的精神凝聚了许多。再没有功夫去考虑这些纷繁复杂的念头还有虚无缥缈的画面，郑强的脑子开始飞速的旋转，终于，在几番找寻下，他点开一个身着白大褂头像的微信对话框，试探性地发了一句问候：李医生，在吗？

        焦急地等待了将近四十分钟，郑强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白大褂闪烁起来：“郑教练，好久不见，医院特别忙，刚脱下防护服，才看到消息，有事吗？”

        李医生是郑强以前在健身房工作时，跟随自己锻炼的一位私教会员，作为一名工作一丝不苟的医生，对工作认真负责的郑强非常的认同，虽然只是短暂地跟随郑强上过二三十节课，前后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但是只要是医生有健身方面的问题，郑强又没有上课的情况下，郑强对他都是有问必答，耐心指导。两人都是从事改善身体健康方面的工作，很多基础知识都是相通的，李医生也对郑强扎实的基础多有赞赏。所以在不忙的时候，两人也经常探讨。郑强在一些病理性的问题上，会虚心向李医生请教，而李医生在病人复建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也会跟郑强一起探讨，慢慢的也就成了朋友关系。虽然因为工作时间的问题，二人私下交集也不多，但是至少有日常的相互问候，偶尔互赠礼物，比普通的私教会员关系，又更加近了一层。

        郑强犹豫了一下，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李医生，有件事可能要麻烦您。我的女儿最近着凉感冒，有点发烧。您也知道现在疫情管控如此严格，我想咨询一下，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处理？”

        似乎感觉到郑强字里行间透露的焦虑，又好像回复了多次这样的问题，不需要多加思考似的，这次消息回复得特别快：“现在发烧一定要特别重视，但也不要过于紧张，家有温度计没？看看发烧的温度，如果在385c以下，先别慌吃退烧药，物理降温就行了。如果一直没有效果，那恐怕还是要到医院来，进行专业的诊断才行。”

        看到李医生发过来的消息，郑强的一颗心也慢慢沉了下去。李倩说芸儿已经发烧两天了，毛巾冷敷和酒精散热都没有效果，显然，物理降温的办法已经宣告失败，看样子，这趟医院，不去恐怕是不行了。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爸爸，你看我今天新学的动作组合！”

        “爸爸，你看我今天在幼儿园做的手工……”

        “爸爸，你看今天老师刚刚教的曲子，我弹给你听……”

        ”爸爸，这是我今天在幼儿园画的画，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

        快六岁的女儿的样子在郑强脑海里反复闪过，郑强突然想到，女儿好像马上就要过生日了。回想起六年前那个冬末春初，自己在医院产房外焦急等待的夜晚，还有女儿初生时心里的那份悸动和欣喜、温暖与感动，让此刻郑强瞬间觉得心如刀绞。

        在家赋闲的半年多，郑强偶尔清醒的几个短暂的片段里，脑海中想到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女儿。自己身边曾经的快乐和幸福，当时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甚至在某些时刻，还会感觉到一阵压力和窒息，想要逃离。此刻自己在空荡的房间里，看着李倩尚还来不及收拾的、几个女儿曾经的玩具，还有墙壁上、柜子上，到处留下的、曾经让自己头疼不已的美少女贴纸，郑强突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鼻头发酸，唇齿间莫名涌上一阵苦涩，脑海中的记忆像放电影似的，透过自己的眼睛和眼前寂静的客厅相互交织，回忆里有多温暖和热闹，此刻便有多么的寂静和寒冷。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等到郑强的母亲开门时，门外却空无一人。但是郑强的母亲一点儿也不奇怪。

        自从疫情以来，所有人都被迫居家隔离，基本的生活服务全部都依赖着物业协助，大家在小区业主群里共同选定的团购app上下单，然后由商家集中配送，到了小区以后，由物业人员进行分拣，再由保安一家家送上门。所有的物品配送都采用的是无接触配送，因为所有人都在居家隔离，所以不可能存在家里没人的情况。保安将每一户团购的商品放在门口，敲门提示了之后，就坐电梯离开了。

        果然，母亲低头一看，门边放着一个巨大的塑料袋子，里面装着满满的蔬菜和生活用品，正是自己在团购app上下单的商品。

        母亲将袋子拿进了厨房，一边清点着自己下单的数量和配送的数量是否一致，一边吐槽着菜品不够新鲜、品相有多差、价格有多贵。郑强听闻也是无奈地苦笑摇头。在这非常时刻，能够保证日常生活的菜品，政府已经花了很大力气了。其实老妈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多年的习惯，此刻一时间还是改不掉罢了。

        还没等郑强心头的温暖散去，又是一声敲门声响起，随即，一个大信封从门缝底下被直接塞了今来。

        老妈蹬蹬蹬赶忙跑过去，在将信封拿起来之前，先抄起一瓶酒精喷雾，对准大信封一阵喷，然后等酒精的雾气消散，才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拿起来。那如临大敌的样子，看得郑强有些忍俊不禁。郑强想，既然这个信封要喷酒精，刚才的菜品就不用消毒了么？

        似乎是看出来郑强的想法，老妈解释道：“我跟你说，这些信件什么的，平时一定要注意酒精消毒。但是菜就不用啦，炒菜的高温自然就消毒了，平时要多看新闻，多学习防疫知识。”

        郑强有些汗颜。这段时间一直沉迷在自己的内心世界，竟然连最基础的防疫知识都不清楚。还需要自己快六十岁的老妈来为自己进行科普，又想起自己的女儿，郑强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他回头看看自己刚刚睡过的、有些狼藉的沙发，喃喃道：“这样下去，真的不行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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