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格格不入

巨大的、现实的生活压力扑面而来，终于战胜了郑强心中的痛苦。将反复纠结的回忆画面强行压制下去，郑强逼着自己正视现实，慢慢梳理了情绪，时隔近一年的时间，郑强终于再次将自己的注意力，聚焦到了一件具体而现实的事情上——挣钱。

        事实证明，虚无飘渺的幻想于人而言没有任何作用，它只能像酒精和毒品一样将人麻醉，然后再虚幻旖旎的幻想世界里获取短暂的安慰，回到现实之后，反而会被更大的落差带来更加剧烈的痛苦，这种痛苦又会进一步令人本能地去寻求幻想来安慰和解脱，久而久之，恶性循环之间，一个人所有的意志和力量就会消磨殆尽，成为一个废人。就像郑强这一年来一样。

        要想走出这个情绪，只有受到更大的精神刺激，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动力，逼迫自己重回正轨。当意志被聚焦到具体现实的问题上，思想从虚无缥缈里慢慢聚拢，从向四面八方漫无目的的发散，到向着明确的目标而行进，收拢视野，立足脚下，蜕变之路就自然而然的凝聚成形了。

        重新振作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回忆的画面总会撩动自己的思绪，而最要命的是，这些飘渺的虚幻的思绪却能够引起人客观现实的生理变化——肌肉虚浮无力、心跳时而快速急促时而又空漏错过，血液在心脏奔涌冲刷的感觉让人难以克制地感到一阵阵心痛，而心脏的不规律跳动，又会令人的呼吸不稳，没有正常的呼吸，就会令人始终无法平复心情，聚焦注意力，这便是回忆给人的折磨。

        郑强已经陷入这份折磨近一年的时间，他每天都像是被束缚在高加索山脉的普罗米修斯一样，忍受着心肺和腹脏被撕碎啄食的痛苦，而理智和疲惫又会慢慢让自己恢复和痊愈，然后再撕碎、再痊愈，循环往复，永无休止。作为一个活在回忆中的人，郑强实在是没法走出这样的、地狱式的折磨。直到郑强意识到一个现实的问题，想要成为一个被人需要的人，那就需要具备被人需要的东西，而这个社会中，人人需要的都不同，但所有人都需要一件相同的东西——钱。

        曾经郑强想要过钱，他想要足够的钱去赢得爱人的心，他想要足够的钱去给与爱人想要的生活。但是此刻，对于郑强来说，他更需要钱，因为他需要生存下去。

        事实证明，生存的原动力比精神追求的动力还是要强大的多。再多痛苦的回忆还有情绪上的阻碍，都没有办法压制人生存的本能，即便是郑强也是如此。

        人可以茶饭不思，为伊消得人憔悴，但是自己的身体最后会下意识地去吃东西；人可以辗转反侧，想她想的睡不着，但是身体的疲惫最后会不自觉地闭上眼。就像是郑强此刻一样，再无法凝聚精力，他也必须要出去找工作，才能养活自己。

        高学历、合适的年龄、丰富的经验，让郑强的简单的简历也额能够足够的出彩。虽然专业对口的合适工作并不好找，但是也不妨碍缺人的公司电话纷纷打来。

        令郑强没有想到的是，在网上投出简历还不到一个小时，就有公司打电话来邀约自己去面试。虽然郑强有些狐疑，为什么来电话的并不是自己投递的公司，但是急于找工作的郑强还是不想放过一个机会。

        换上衬衣西裤，刮胡子洗脸梳理头发，郑强站在镜子面前的时候，高大的身材尽管有些微微发胖，但是在精气神的支撑下，还是与一年来的颓废邋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人说，人就是靠一口气活着，这话真的不假。不需要姣好的面容，也不需要完美的身材，只要有丰富的学识支撑的自信，还有健康的身体支撑的挺拔，再加上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动力，人就会变得精神矍铄，神采奕奕。郑强的母亲看到郑强终于振作，自然也是满心欢喜，全心支持他走出门去，再度融入外部的世界里。

        疫情期间，找工作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产业都因为疫情而受到极大的冲击，工厂的订单减少不得减少工人，商铺的人流减少不得不较少销售，培训的学生减少不得不减少老师，像郑强最熟悉的健身房，在疫情期间，根本就没办法开业，更不谈招聘了。

        郑强这次面试的一家公司，是一家号称是高科技分子聚合物产业园里的科技公司培训主管。

        郑强到达地址的时候，就觉得十分怪异，为什么高科技公司不在产业园里，而在一个繁华的商业区——尽管此刻因为疫情，也没什么人来罢了。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郑强顺着空荡荡的联排商铺一路走过，上了二楼，对着手机上的定位和一个个格子铺面的门牌仔细寻找，终于找到了这个所谓的高科技分子聚合物产品公司——一间有着一个十平米铺面和十平米会议室的化妆品店。

        店门口的前台小姐姐倒是非常的热情，听说郑强是来面试的，便仔细拿起郑强的简历查看，然后主动将郑强引进会议室等候，并微笑着到上茶水。

        化妆品公司里四溢的香气和小姐姐的热情态度，让郑强也略微安定。坐了没一会儿，陆陆续续竟然又来了七八人，原来今天来面试的人还挺多，并不只有他一个。可是看到来的人，郑强不禁皱了皱眉，因为按常理来说，面试一个岗位的人，通常都有一些相似的特点，因为岗位相同至少代表着前来面试的人都符合类似的学历背景还有专业背景，那同类的人的习惯和气质多少也会有些相通的地方。但是这次来面试的人却形形色色——有郑强这样三十来岁高大健壮的男性，有十几岁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有四十多岁一看就是当了很久家庭主妇不得不出来工作的中年妇女，还有一脸憨厚、穿着随意的四十多岁农民工。这样的面试人群令郑强满腹狐疑，但是想着可能面试的岗位不止他这培训主管一个，也就没有太当回事。

        到了面试约定的时间，人也来的差不多了，一个三十来岁、蹬着高跟鞋、穿着连衣裙的女士走了今来。一脸职业微笑挂在经过精心修饰的面容上，给人一种十分精致而又不失亲切的感觉。女人体态优雅地穿着一步群自信地上台。

        随着女人的到来，大家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她吸引，连四十多岁的农民工大哥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

        女人微笑地看着大家，说道：“欢迎大家今天前来面试，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能够有幸跟大家成为共同奋斗的家人，我们一定能够克服困难、越来越好。”

        简洁有力的开场白让郑强不禁对这个干练的女人有了几分好感。随后，女人说道：“大家初来公司，可能对我们还不是特别了解，我这边有几份公司的宣传介绍，大家可以先看一看，随后我们就会开始今天的初筛培训，只要能够通过今天的培训考核，大家就能正是成为我们的储备员工，再经过一周的岗前培训，就能够正式加入我们公司，成为家庭团队的一员了，希望大家都能展现自己的实力。”女人一边说着，一边用眼光扫过全场的面试人员，最终将目光停留在高大的郑强身上。

        郑强对此也毫不意外。不论是身材、形象、气质，在今天这群人中，保持着挺拔坐姿的郑强无疑是鹤立鸡群，高大而温文尔雅，精心的打扮和穿着让他跟身旁没有经过任何形体训练、打扮也是随意简单的竞争对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信而毫不怯场的态度甚至有后来的面试者把他当成了工作人员。

        郑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的地方，毕竟他这样的身材，平日里在大街上也总是会有人盯着看，不论是艳羡，还是指指点点，郑强这么多年都已经麻木了，自然会屏蔽掉对自己的影响。

        从发下来的、a4纸张打印的册子上，郑强看到今天来到的这家公司所主要经营的几款化妆品。郑强对化妆品并不了解，但是也知道，化妆品公司的主要投入在于研发上，至于产品的成本和经营的成本相比研发来说都比较低，所以从渠道商来说，利润是很高的。虽然郑强并不想做一名销售，但是像老师一样，对人们进行科普式的专业宣讲，郑强还是可以接受的。

        看完册子，女人打开了ppt，开始了进行课程讲解，根据面试的要求，这些内容待会是需要考核的，所以郑强也打起精神来，认真的听讲。

        讲解是带有一定科普性的，因为是化妆品，所以女人从人体结构、皮肤和细胞生长、衰老的循环开始讲解着。这一部分的内容对于做了十几年健身教练的郑强来说，可谓是基础中的基础，早就滚瓜烂熟了，半开小差的听听，也就过了。旁边的小女生则是一本正经的飞快的记着笔记，不时抬头，用手撩过披肩的长发；中年妇女则看起来有点吃力，显现，对于ppt中所呈现的那些磷脂双分子层、大分子、高分子聚合物、氨基酸、螺旋结构等等名词在理解起来十分的困难；农民共大哥则是一脸敬畏和茫然的样子，也没看ppt，只是在看着在讲台上眉飞色舞的女人，郑强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郑强半听不听，也发现这女人估计自己也不是生物学出身，八成也是个之前招聘的讲师之类的，因为她在读这些专有名词的时候，很显然也透露出一股陌生的感觉。磕磕绊绊地，还将好几个常见的名词都读错了。不过郑强也没觉有什么不妥，毕竟这种专业基础知识，跟实际工作有时候脱节太多，像这种化妆品公司，也不一定所有人都搞研发，销售岗位对这些基础名词不熟悉，也是十分正常的。

        可是到了下午的时候，郑强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女人下午讲的，倒是比上午流畅的多，因为下午主要介绍的公司产品，并没有那许多专业基础的名词。

        “这款小黑瓶的主要成分是蛋白质，就跟鸡蛋清一样，本瓶所采用的，是纯天然、不经过任何人工处理的胶原蛋白，不添加任何化学添加剂，绝对安全有效，在皮肤上，吸收效果能够保证人们青春常在……”

        “额……您好老师，我能打断一下吗？”郑强终于忍不住，举起了手。

        “嗯……你说？”讲师看着底下昏昏欲睡的一群人，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时主动有人搭话提问，倒令她一阵惊喜。

        “这个，您刚才说我们这个产品的主要成分是跟鸡蛋清一样的蛋白质，是吧？”

        “对，纯天然，无添加的蛋白质，跟其他市面上的化妆品都不一样……”讲师倒是很兴奋的解释。

        “好的好的，”郑强赶忙打断他，继续问道“您刚才说了，这个主要都是胶原蛋白是吧？”

        “是的”

        “可是没有经过任何处理过的胶原蛋白，不水解的情况下，怎么会被人吸收呢？就这么涂在脸上，那不就跟刷了一层培养基一样吗？”

        其他人都听得一脸茫然，但是讲师还是听得懂在脸上刷培养基是啥意思的，不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郑强此时也看出了讲师的尴尬，连忙找了个台阶，说道：“您的意思是不是本产品科技含量比较高，生物活性强，研发投入非常大呀？”

        讲师一听，赶忙说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反应很快嘛！很善于思考和类推，大家也要向他学习！”然后再郑强一脸尴尬中，带头鼓掌起来。

        后半程的讲解中，讲师明显更加小心翼翼起来。特别是对郑强这边，一旦郑强显出一点若有所思的样子，讲师似乎就很紧张，生怕他又站起来让自己难堪。郑强看到她的样子，也不免感到有些好笑，索性将头埋在宣传册里面，不再抬头看她了。

        郑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睡着了。等突然惊醒的时候，发现其他人都在努力地读着一本新发的讲义，差不多有两页a4纸的内容。郑强翻了翻，发现都是一些话术，跟刚才讲的专业知识毫不相关，都是些诸如：“有些人认为有钱多买衣裳就好，人靠衣装，但是脸色很差，再漂亮的衣服也不会美。”还有“人靠一张脸、树靠一层皮，有些朋友再麻将桌上输上千块，眼睛都不眨一下，但是让她买护肤用品就很难，这不是本末倒置吗？”之类的。

        终于，郑强好不容易熬到了培训结束。回到家，看着手中一摞厚厚的培训资料，郑强突然绝对自己有些好笑。作为一个正儿八经体育学院硕士毕业的高材生，却要跟小学水平的中年大姐一起去靠背书忽悠人买化妆品挣钱，这不得不说是对他自己的极大的讽刺。想来想去，终于拿起手机，给面试的主管发去了一条信息：“抱歉，我觉得自己不是很适合这份工作，感谢给予面试的机会，希望公司发展越来越好。”主管很快很客气的回复了：“也祝你早日找到满意的工作。”好聚好散，不撕破脸，也算是不错了。

        郑强找的第二份工作，是一份兼职。这份工作似乎是为了郑强量身打造。招聘的要求上写着：身高18m以上，男性，身材强壮，有肌肉，镜头感强。

        基本上郑强符合所有的要求。网站上的报酬很优厚，价格在800元/天。

        第二天，郑强很随意地套了件t恤衫，就去面试了。

        面试的地点倒是比上次的公司要正规的多。在市中心商业大楼的14层，一到楼层，华丽的装潢和大气的落地玻璃门窗将简约而不失奢华的感觉衬托得淋漓尽致。作为一家模特公司，室内的各种配饰和植物选择都选的十分考究。宽大的大理石前台后面，漂亮的接待小姐身材高挑，妆容精致，长长的头发成浪定型在脑后和耳边，让她的一张俏脸显得娇小可爱。经过设计和剪裁的职业套装明显是经过特殊定制，完美地贴合她身体的曲线，将姣好的身材展露得淋漓尽致，却又没有刻意凹造型的感觉。尽管坐在带滑轮的靠背椅上，可是她却只坐了椅面的前三分之一。小姐姐挺直的脊背几乎跟郑强一样，明显是经过长期的训练。

        “您好，我是今天预约来进行面试的，我叫郑强。”郑强面对迎着自己站起身来的小姐姐，礼貌的说明来意。

        “您好，郑先生，您非常准时，总监正在等您，请您这边请。”小姐姐优雅地带着郑强，向着公司里面款款而行。

        穿过前台侧面的玻璃电动滑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一个个关上门的房间。走过的时候，刻意看到房间门口的门牌上，写着“化妆室1”、“化妆室2”、“更衣室1”、“更衣室2”、“道具间”、“服装间”等等不同的房间，直到他们最后走到走廊的尽头——“总监室”的门口。

        “张总监正在等您，祝您面试顺利！”小姐姐对着郑强微微欠身，就离开了。

        郑强低头用手轻轻抚平自己的t恤衫上的褶皱，深深吸了口气，敲响了房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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