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崔妙娘擂鼓
楚天佑吩咐下去,升堂问案,令楚秉良与丁坤旁听。
楚天佑就穿着左轶明的那身官服,在堂前坐下,丁五味与白珊珊分别站立在他身后,师爷落座纪事。
一切准备就绪后,衙役们将击鼓之人带上堂前来。
丁五味见堂下跪着的老妇人,一惊,脱口而出,“怎么是她?”
楚天佑转头,“怎么?你认识她?”
丁五味挠了挠头,“她就是咱们原先在街上见到的那个老丐妇,后来珊珊失踪的时候,我还曾向她询问线索,是她告诉我,珊珊在香火楼的。”
楚天佑若有所思,拾起惊堂木一敲,道,“堂下所跪何人?”
堂下这老丐妇此时虽然衣衫陈旧,但相较她在街上讨饭之时,已经干净了不少,凌乱的头发也梳成了整洁的发髻,用一根竹筷别着。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楚天佑,道,“大人,民妇崔氏,名妙娘。”
“什么?!”
“什么?!”
丁五味与白珊珊同等惊讶,他们一直在找的那个青楼鸨娘崔妙娘,竟是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丐妇?
楚天佑内心也满是疑惑,却并不急着弄明真相。
他问道,“崔妙娘,你今日衙前击鼓,所为何事?”
崔妙娘直身跪着,看向了一旁坐着的楚秉良与丁坤二人,道,“回禀大人,民妇今日见州刺史大人的车马,知道刺史大人莅临本县,特来击鼓告状。”
楚天佑又问,“那你状告何人?”
崔妙娘欲言又止,眼中含泪,半晌之后才幽幽然道,“民妇状告本县县令左轶明与平郡郡守丁坤,结党营私,怂恿、纵容平昌客栈掌柜崔广于平昌县买卖妇孺,残害百姓,谋取私利。”
楚天佑问道,“你可知你这是民告官?”
崔妙娘眼神倏然凌厉,望向了高高在上的楚天佑,蹙眉发问,“残民之官,告不得么?”
楚天佑感觉这目光如利剑一般,穿入他的心里。
“既然你一口咬定左轶明与丁坤残民牟利,那本官自然不能不理。只是,本官要提醒你,若你之所告是道听途说、空穴来风,并无实据,那么本官要判你诬告,并从重处刑。”楚天佑正色道。
崔妙娘又问,“若民妇所言句句属实,大人是否会秉公处理,判处左轶明与丁坤应得之罪?”
楚天佑道,“我乃国主随扈,受国主之命前来平昌县,对本县官员有先斩后奏之权,至于丁坤,”
楚天佑看向了一旁神色异样的丁坤,继续道,“若他确有其罪,本官自然告知于国主裁断。如此,你可服气?”
崔妙娘点了点头,道,“多谢大人。”
随后,楚天佑一敲惊堂木,道,“左右,将平昌县令左轶明押到公堂听审。”
“是!”
未多时,左轶明便被押到了堂前听审。
楚天佑注意到,崔妙娘与左轶明对视之事,眼中似乎带着极深的恨意。
“崔妙娘。”
崔妙娘将目光转回,低头应道,“民妇在。”
“你且将本案缘由,一五一十陈说清楚。”
“是。”崔妙娘道。
……
“崔广自十年前,经营平昌客栈便手脚不干净,常常觊觎同行者的女眷。最初,他暗中偷抢外地人的女眷,偷关在地窖之中,等到人家寻找无果,憾然离去以后,才将女眷卖入香火楼中为娼为伎。这其中,有些是书香门第的女子,有些是商贾之女,更有平头百姓的女子,有时,刚烈的便在楼中守身撞柱、跳楼而身故,被草草埋了。”
崔妙娘将状告之事由娓娓道来,楚天佑注意到了她眼中的泪光,不同于身陷囹吾之人的那种绝望与黯然,而是一种哀怜之情。
不知为何,崔妙娘眼中涌动的情绪让楚天佑格外熟悉,好似他的母后。
他有个表兄,名为秦楚凤,年少早夭。
他生辰那日,母亲为他操持生辰宴,正在宴会上与命妇们相谈甚欢。突然传来了秦楚凤的死讯,母后的笑容凝固了很久,很久才忍不住落了泪。
后来他跟随母后去祭拜秦楚凤,母后要为舅娘敷衍那些前来吊唁的宾客,强撑着内心的悲伤。
间歇时候,她扶着秦楚凤的棺木,望着里面因伤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的秦楚凤。那眼神,与眼前崔妙娘的,几无二致。
楚天佑内心涌动着莫名的情绪,却不表于色。
“崔广作案多年,缘何无人察觉?”楚天佑问。
崔妙娘回答,“初时他自己作案,并不甚猖狂,间隔也长。府衙接到报案,查不到什么,便做了悬案,外地人无法在此久待,也就作罢了。但后来,左县令调任于此,就变了。”
说着,崔妙娘看向了身边的左轶明,眼中略有轻蔑。
“那时的左县令还算是个人,年轻精明。崔广还以为每一任县令都那么好糊弄,就将借宿客栈中的一个道姑抓了,她当时正与同行之人闹别扭,留了书正想暗中离开,随即被崔广盯上。”
楚天佑听闻,忽然想起他看的那些平昌县的旧案,问道,“是玉妙贞案么?”
崔妙娘一愣,“正是。”
“后来如何?”楚天佑问。
“当时玉妙贞留书,同行之人傅九郎确以为其不辞而别,匆匆赶去相追。但那时玉妙贞却被关在了客栈的地窖之中,叫天不灵、呼地无应。而随侍玉妙贞的小道姑,因为跟不上傅九郎的脚程,又折返平昌县。那时正好,左县令已经上任,她便到了府衙之中报官。左县令还不曾与崔广,甚至是幕后的其他黑手,”
说着,崔妙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丁坤,继续道,“狼狈为奸。他着手到平昌客栈中调查玉妙贞失踪之案,当日便寻见了玉妙贞的踪迹。”
楚天佑问,“那为何本官见平昌县卷宗,玉妙贞案是悬而未决?”
“因为找到玉妙贞后,左轶明要拿崔广治罪,一位姓侯的大人出面保了崔广,将此事压下。原本告诉小道姑此事已有眉目,见过了侯大人以后,又说甚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的胡话诓骗小道姑,暗示她去香火楼寻找。玉妙贞对她恩重如山,她又不谙世事,便去楼中寻找,从此身入苦海。后来生了孩子,想留下自己的孩子,便在孩子尚需母乳之时,抱着孩子想逃离香火楼。”
“没有成功,孩子还是被生父抱走。她终日以泪洗面,后来又生下了一个女儿,按照青楼的规矩,这个女儿是能养在她膝下,日后成人,便作新的姑娘。鸨娘的话说得极好听,但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是女儿将来的命运,她一直苟且偷生就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师傅玉妙贞。在女儿诞生之后,她便开始寻找机会,最终利用一个外来的客商,替她送信给傅九郎的老家。可惜这个客商答应她,却并未守口如瓶,此事教鸨娘知道了,便挡着她的面烧毁了信,并且告诉她玉妙贞的死讯。小道姑心灰意冷,后来将女儿裹在襁褓里,抱着跳了楼,身故,草草埋在荒林之中。”
小道姑的故事叫在场众人,无不神色凝重,楚天佑也更能理解,缘何崔妙娘说起这些,眼中有那样深重的哀怜之情。
旁听的白珊珊忍不住出口询问,“那玉妙贞,究竟如何身故?也是同小道姑一般?”
崔妙娘摇了摇头,道,“她是在地窖之中以发簪自残而死的。左县令自她房中发现她所用之物有股檀香之气,便借了一只犬,寻找带有檀香味的地方,但那只犬被浓烈的血腥味吸引,找到地窖去,寻见了已经身故的玉妙贞。”
“所以,左轶明在这件事上同时结识了侯大人与崔广?”楚天佑问。
崔妙娘道,“正是,但是真正被用以拉拢左轶明的筹码,实际上是香火楼中的姑娘欣桃和她的一双儿女,思程与思锦。七年前,左轶明便已经来过本县,并在好友的撺掇下去香火楼中狎妓,因而结识了欣桃姑娘,欣桃姑娘与他一夜风流、珠胎暗结,最终生下一双儿女。”
“欣桃姑娘爱慕左轶明,希望他前程似锦,便给一双儿女取名思程思锦。三年后,左轶明受人襄助调任于此,任了个县令,意气风发,在查玉妙贞案之时,与崔广、侯大人相识,崔广更是抖出多年前左轶明狎妓之事,带他去香火楼,见过了眉目与他极为相似的小思程,还有令他记忆深刻的欣桃姑娘,从此便深入歧途。叫人握了软肋。”
“他将小思程送走,留下小思锦给欣桃作伴。小思程是他要挟欣桃继续为他做事的筹码,而崔广有了他的庇护,行事越发猖狂,侯大人则从香火楼中分走一成之利。互相苟合,残害百姓无数,荒林之中埋骨的冤魂更是数不胜数。”
丁五味已然难以遏制胸中怒火,指着左轶明,呵斥道,“你这狗官,衣冠禽兽!小孩子你们也用来赚钱,实在是丧尽天良!你也为人父母,竟然不知为人父母的舐犊之情,连为你生儿育女的妇人也作你赚钱牟利的工具,你实在是可恨!今天我不把你斩了,就枉费了国主对我的一番交代!”
说着,丁五味抢过了楚天佑桌前的惊堂木,重重一拍,正要叫人将左轶明拉出去砍了。
楚天佑握住了他的手腕,道,“丁公公息怒,这案情未明,不能草下妄断。”
丁五味此时是冲昏了头脑,直道,“就这还不明白?”
楚天佑道,“目前为止,还是崔妙娘的一人之言,此案尚有诸多疑点。你且去将那客栈老板崔广领来,与崔妙娘对簿公堂,咱们再做定夺。”
丁五味一思索,道,“有理,我这就去。”
丁五味往外走去,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身份不一样,是“丁公公”,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衙役们就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了。
“崔妙娘。”楚天佑唤她。
“民妇在。”
“本官问你,你要如实以告。”楚天佑道。
“是,民妇绝无虚言。”
楚天佑点头,“好极。你方才所说的侯大人,是否堂前丁坤的随从,侯易?”
此时的侯易浑身冒汗、身形微抖。
崔妙娘望向了侯易,道,“正是。侯大人经常替人来处理平昌县事宜,从中抽取他主人的那份利益,还常敲诈崔广,谋取私利。”
“好,”楚天佑道,“这就是你同时状告丁坤的因由?”
“正是,大人,侯易乃郡尊大人的亲随,他的主人便是丁坤。另外,平昌县如今这般境况,命案居多,民不聊生,丁坤岂能全然不察?无非是包庇牟利!”
楚天佑道,“好,那么,你是何人?”
楚天佑问出了最为关键性的问题,崔妙娘这才感觉到了这个大人的不凡之处。恐怕他不止能够拿下左县令、丁郡尊,还能处置本案真正的幕后之人。
崔妙娘静默不语。
楚天佑说出了自己的疑虑,“本官料想你绝非一般人。香火楼中,上下皆称鸨娘是崔妙娘,但楼中却查无此人。人却在街上,做一老丐妇流浪。其二,你能知悉此案中诸多详细,就如亲历一般,却能安然活到现在。而且目的明确,等的是州刺史楚秉良大人。你缘何能知道楚秉良并未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其三,你揭发此案,真就是为了救赎可怜之人么?”
“她是为了我。”一个声音传来,众人望去,见是一身素衣的欣桃姑娘。
欣桃往地上一跪,“罪妇任欣桃,见过楚大人。”
众人俱惊。
楚天佑肃然,道,“你说你姓什么?”
欣桃将事情娓娓道来,“回大人,罪妇姓任,生父是曾任本县县令的任玉成,任大人。身旁所跪,乃罪妇生母,崔妙娘。任大人与左轶明一样,曾到香火楼中狎妓,生下罪妇。任大人起初并无残民歹念,甚至为母亲赎身,留在身边做婢女。后来,他厌倦了做县官的生涯,便做了这样的勾当,以此获取金银,贿赂上官,以获升迁。走得越高,需要的金钱就越多,于是,他逼迫我母亲继续回到香火楼中,让她当鸨娘,将谋取而来的金银都送去给他。”
“母亲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便一直如他之意,但未曾买卖人口、残害人命,但做这行当实在令他良心不安,直至后来任大人身陷牢狱,她才得以松口气,离开了香火楼。而我,屡次收到父亲的夫人的信,要我寄钱去为父亲赎罪。我念及幼时父亲的好,便一直顶着母亲的名头做这些勾当,直到自己做了母亲,渐生不忍,却因为儿女,受人要挟,而至今日。”
楚天佑当即明白过来,原来崔妙娘是因为与任玉成的这段露水情缘才幸免于难。
而任欣桃初为救父涉足此业,后则是因与左轶明之情和他的要挟,而至今日。
“崔妙娘,你方才口中所说的鸨娘,所指可是你的女儿,任欣桃?”楚天佑又问崔妙娘。
崔妙娘含泪不堕,许久之后才哽咽道,“我与她说过多次,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她不听我的。我将自己的女儿教成了一个残暴不仁的恶人,不愿她将这种狠毒自私传给我的孙女,所以我一直在等州刺史大人,揭发此案,让小思锦能够脱离苦海,不受我们母女的牵累。”
“而且,”崔妙娘望向了楚秉良,眼泪落下,“楚大人,我也想让您知道,一个一心为民的县令,不一定就是个好官。当初楚县令种下的善因,造就了如今平昌县这样的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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