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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柳枝无极软


宁州的书摊一如既往,最显眼处摆满三八文学;不同之处在于,此时更明目张胆卖起了黄书……黄栌色封皮的书。

        店伙计走过来低声介绍:“连夜刻版印的,全城独此一家,卖完为止,切莫错过了。”

        裴停云心神领会,不动声色卷起拿去付账。等大家钻进一间酒肆,终于能舒服坐下来,她发现人手一卷黄书,脸上挂着不同程度的尴尬。内容这样劲爆吗?她疑惑地翻开卷首,《南山椒颂》……

        噫,好羞耻。吴王大寿,自然有文人墨客献上许多诗文,其中不乏当世名家。这种东西说的好听是铺锦列绣,说得直白是马屁乱飞,王府从没人看,不知为什么流传民间,集结成眼前的豪华限量版黄书。

        “汾阳有婿俱时杰,西邸何人是比肩。上马功成下马檄,乘龙名益卧龙贤。”王琮随便念来,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这两句吹捧的是何观之,兼捧寿星,将他比作汾阳王郭子仪。郭与王都是功高盖世的异姓王,都有一众女婿,儿子又都做驸马,用典确实妥帖。“只是差个打金枝。”何观之阴损地指出。

        王勰公主同时瞄了对方一眼,又别开脸去。看来早打过,谁打谁,怎么打就不一定了。裴停云把脸藏进书卷,翻来翻去,总算见到个不拍马的,却是胆大包天,不仅怀念前朝,为老王变节扼腕叹息,还要借古讽今,连带皇帝后宫都中枪。

        公主以手加额,满脸惭愧:“传闻我那侄子从街头捡了个胡姬。”停云大跌眼镜,“——还是红发胡姬。号称宠冠六宫的,可是我们出入内廷,从未得见她真容。”

        搞不好是个红发胡男吧,裴停云重口地揣测。她没见过这位史书上的圣人皇帝,只是穿越以来目睹种种,英明神武不见得多,又当又立事迹倒不见少。

        王勰何观之俱无言饮茶。一群死要面子的男人呐,还在纠结老父的名节……

        公主看不惯,吃了几个果子,忽道:“还是南门外的糖葫芦好。”裴停云和王琮就这样给赶出去代购了。已是申时初,待会城门关闭,他们两个只能去逆旅过夜。公主的算盘和老王家的野心一样日月可鉴。

        “我们怎么办?”裴停云努力跟上年轻人大步,还要闪避不时飞来的水果,眼皮一个劲地跳。太阳明明在左侧,他怎么往北走?

        王琮低头鄙夷她。“糖葫芦哪里没有?”说完,又不怀好意放轻嗓音:“若是关在城外,小娘子今夜就别想睡了。”

        裴停云瞪大眼睛。喂,只有下流话本里的变态色胚说这种话吧!

        “旅舍粗陋不净,当年大家也一宿未眠,你瞪我做什么。”

        嚯,八年前的仇还记得!裴停云震撼无言,走回原先集市,一头往人堆里钻,想甩掉王琮趁早回去。糖葫芦还未找到,这摊卖酪樱桃的看着不错,这边卖桂花团也很诱人。她驻足围观,忍不住各买一份,安慰自己是考察市场,将来加倍赚回。

        “给我的,多谢。”王琮从背后伸手,径自拿走了团子。团子白白胖胖,让他不知死活地咬了几口,又淌出黑芝麻流心。“唔,真香。”

        裴停云端酪浆的手微微发抖。吃吃吃,肥不死你这纨绔恶少……这桂花团子外表白嫩,内里黑透了,活脱脱像某人写照,呵。

        王琮近来不知怎么,总想着惹一惹裴小娘子,和她斗嘴分外开心。见她恼得不搭腔,像要哭了,连忙正容说:“回头补给你。”

        “不要你以身相许,要现钱。”裴停云恶狠狠叮嘱。王琮刚要说话,她憧憬地指着热火朝天摊贩:“等我的点心摊开张,一定对你负责……负责分红。”

        这叫什么,简直像男子事后对枕边女郎发愿。谁提以身相许了?莫非她平日想过要我的……王琮面上阵阵发热。又听裴停云正经道:“王小郎有所不知,世间万般生意,食摊是最好的。”她一脸纯真,“假如客官吃死了,赶紧推车逃跑,绝对没人寻得着你。”

        他没绷住,朗朗大笑。她得意。“而且,摆摊须到藩镇。”

        “藩镇有什么好?”藩镇皆在塞北岭南边陲,民少兵多,又兼有朝廷不倦抹黑,中原人多半视之为虎狼横行之地。

        “朝廷抑商,是害怕动摇国本;藩镇为了交通往来,”停云咬嘴,差点说为了造反,“反而鼓励商业,开荒开渠,不拘一格广纳才士,长远看来,百姓一定盼望藩镇越强越好。”希望个鬼,无产阶级要做天下的主人!

        傻瓜,这话也敢当街讲……王琮不由自主把剩下团子嚼完了,觉得这甜腻东西比平常好吃。“你说朝廷怎么想?去年末袁刺史丁忧还乡,新任刺史是朱观治。”

        朱观治?跟何观之撞名了,他一定很不爽。王琮见她茫然:“便是前扬州刺史。”

        裴停云一口酪浆呛了。前些年发生的文庙案,可谓无人不知。时任扬州刺史搜刮无度,倒卖国库,姑苏士绅到文庙诉状,刺史反而罗织罪名,大兴冤狱,连斩十八名文士,其中有著名才子某某。从此天下噤声,只剩一片歌功颂圣,连话本子都和谐了一批。才革职几年,这混帐又来宁州当省长了。

        “狗官……”裴停云颤声骂。抗衡日益强横的藩府需要狗官,是谓狗咬狗。狗官背后自然是狗皇帝,皇帝很聪明,也很擅权术,可是没有人性。

        王琮笑一笑。“见到糖葫芦了,你歇着,我过去买。”

        突然这么贴心,裴停云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她边吃樱桃边等,举目四望,怎么也望不见糖葫芦,倒和人群中一个精瘦中年男子对上了眼。男子突然冒出挑猪肉的犀利目光,她莫名害怕,转身走开。

        行到街角,闪出两个家仆拦她去路。那人走上来,“柳枝,哪里去?”

        “郎君认错人了,儿姓裴。”裴停云连说,腿却拔不动。

        男子端详她,面色越发不善。“左颊上这颗痣,如何会错。贱婢,当年你一跑了之,害得我好惨哪。”说着便伸手拿她。

        竟有人敢在公主脚下、大王寿辰强抢民女,逛街的、摆摊的立时围过来看稀奇。男子对人群喊:“这是我家逃奴!”本朝奴仆法极严苛,不仅逃奴可随意打杀,窝藏者还要连坐,群众慌忙散开了些,无人敢理。

        王琮买了糖葫芦回来,正听到拉扯惊叫,裴停云无头苍蝇般一头扎进他怀里。他触电般撒手,半天才缓过气。要死,差点叫她撞废了……

        男子见他们不似相熟,阴阳怪气说:“小郎君莫着了她的道,此婢叫柳枝,是逃奴之身。”

        裴停云仗了王琮的势,终于怒吼出声:“他娘的,我哪会叫这么土的名字!”

        王琮一哂,看看男子,右手按在剑鞘,不紧不慢道:“是不是真的,愿闻其详。某碰巧是藩下法曹。”

        扯淡吧,众人心里齐声。哪有执法队长举着糖葫芦巡逻的……

        虽然如此,藩下骄兵悍将不好惹,男子便和缓道来:“某姓陆,是朱使君管家。”朱使君?刺史朱观治?“九年前,我家阿郎在京为大理卿,买得柳枝欲收房,身契尚在府中。这贱婢却趁夜逃了,闹得鸡飞狗跳。”

        “果真如此,你合该将她领去。”王琮阴恻恻道。几个家仆就要来拖人,裴停云大骇。“慢着——可惜她并非柳枝,你眼睛歪了。”

        陆管家怒道:“那她是何人?”

        老子的女人你也敢碰!群众眼热心跳,藩府恶少斗狗官的好戏,竟然出门买个菜就赶上了!

        王琮义正词严:“是家姊——下次再敢窥伺,轰了你刺史衙门。快滚。”

        群众一片失望嘘声。竟然不是娘子,真没劲。陆管家悻悻而退,想必不会善罢甘休。裴停云面孔煞白,抖着嗓直说:“那些事不可能。”同时心里惶恐,知道很可能。

        她低头掐手心,想借疼痛唤起些许原身记忆,可是只有一片空白。柳枝,你真的是柳枝吗?命如浮云的柳枝,千辛万苦逃离魔爪,又在风雪天倒毙街头。眼泪不自知地滚落,她感到无限渺小,无限悲哀。

        总算回来了!……呃,阿琮一脸疲累,裴女郎哭红双目,做长辈的登时尴尬。就连公主也略有窘色,接过糖葫芦低问:“这样激烈的么?”

        “是啊被一路追打好不容易逃回酒肆又听闻你们到城外寻我们了。”裴停云一口气讲完。“话说回来,你干嘛良心发现,坏我好事?”

        “刁钻鬼,我是救你一命哪。”公主露出教坊鸨母疼爱女儿的表情。“老何讲了些阿琮的秘事,这样那样……”她贴近裴停云耳朵。“……小旷怡情,大旷伤身,再旷灰飞烟灭啊。”

        停云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认真分析:“何观之又不是小王通房,未免了解太多了。就算他真的旷了二十年,也不一定代表做那事会兽性大发。这么能憋,说不定他其实是女孩子呢?”

        好像还真是,虽然众口一词称他是男儿,又没有证据推翻王琮不是女郎。想象他躲在房内对镜贴花黄,也没什么不和谐……

        击鼓隆隆,城门街坊依次关闭。何观之不以为意,“再开就是,人多不怕弹劾。”

        “开不了了,我们得罪了朱观治。”王琮幽幽说。

        众人一愣,随即开始充满创造力地大骂狗官。口头上将他万万碎了好几道,大家无可奈何走向旅舍。年轻人察觉到炽热的目光,思想越来越不含蓄。今夜一定会有些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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