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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纳妾始末记·中


都怪蹇总管没把故事讲完。本地学子之所以反应激烈,实乃彭城事件在宁州发展了衍生剧情。

        数月前,有几个热心纨绔和一位名唤纤纤的花楼小娘子相好,无意发现她是文庙案某犯之女。才子遗孤竟沦落至此,宁州风流人士大受震撼。他们多半是藩下子弟,恣意大胆惯了,有人就写了几首极哀怨的组诗,拿纤纤事迹和彭城女郎相互映衬,一时唱和流传甚广。

        彼时正在公主驾临的节骨眼,官衙装聋作哑。结果等钦差来撑腰的消息一到,有司立刻将纤纤收拿下狱,据说是严刑逼供,定要她招出幕后主使。

        此案牵涉地方官和藩镇幕府斗法,甚是微妙。护花使者们或许跋扈,脑子并没有进水,这会自然无人敢出头过问。眼看一条如花性命,就要无声无息消萎在暗中了。

        竟然是纤纤的鸨母豁了出去,素服素面哭到幕府衙门,向有几分旧情的何观之喊冤。何观之只得搪塞一番,事情却让他女儿玄玄知道,又传给了姐姐妹妹。

        “……这位就是纤纤小娘子了。”停云极轻地说,害怕声音都会伤害眼前的脆弱生灵。

        往昔她一定很美,姑苏少女,花明雪艳。如今花半死,雪成泥。一身新旧伤痕交叠,眼神痴痴呆呆。对上人视线,就止不住地哆嗦。

        平生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残酷,停云眼中不觉蓄满泪水。“我们往哪里去?”

        卫绮脆生生答:“不知道呀,后边还有大队人马在追杀呢。”

        停云开始脑壳疼了。“啊?居然是劫……”

        小寡妇咳一声。“你别问,知道越少越好。”又安慰说:“莫怕,我们都算计好的,不牵连外人。女儿家闯祸,捅破天也不会挨家法,至多跪几日祠堂。”

        停云掩面而泣。我可就是外人……

        小寡妇道:“衙门只逮纤纤,便是看她没后台,好欺负罢了。所以,必得由我们出头。男人惯拿自己一套小肚鸡肠揣测我们,好像女子专会内斗,不懂义气。纤纤的养母,是世人口中的无情婊/子。她尚能挺身而出,我辈闺阁中人,就当不得救美英雄吗?”

        停云觉得这番言论很熟,仿佛书里见过。不由想起殷娘子的话,所谓侠客,就隐在你我身边。

        她拭干眼睛,抬起头来。“公主心慈性善。”既然官府和藩府相斗,只好请出更高级的神仙耍流氓了。对不起,关关。

        小寡妇托腮作柯南状。“这我也考虑过……再说罢。当务之急是甩掉尾巴,不能让人逮到我们与王府的关联。只怪玄玄车技太差了!”

        “都说了去找王琮!”何玄玄从外边吆喝。

        “把车停到刺史衙门后巷,再藏去表兄那儿。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卫绮眼睛放光。

        ……果然是辆贼车。

        进了丽正门,沿着内城主道前行,便能见到密密麻麻一片衙门。绕过立着麒麟照壁的刺史府,再经过文庙,就来到了俗称臬台的幕府按察司。按察司,掌藩下司法刑狱。

        这就是王琮历练宦场的地方。他已经在值房睡了三天。

        那日校场回来,众人虎视眈眈。目无军纪,擅自行动两条大罪扣下,眼看他逃不过棍棒教育。紧要关头,王琮该感谢他有一位好叔父。叔父不仅位尊言重,有时也爱造造口业。

        只听驸马大人道:慢着,教子不可一味动粗,应当因材施教。

        旁人腹诽:你自己的儿只晓得玩猫猫过家家,你懂教子?

        王勰又道:侄儿秉性刚毅,打也不长记性,不如让他抄经磨砺性情。说着实在没忍住,漏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

        这个好主意直捅王琮心窝。抄不完经,他连家门都进不了。

        愤然来到寺庙经房,看见墙脚堆到屋顶的经书,王琮差点踹门而去。万幸万幸,野竹法师慈悲为怀,只给他一匣十卷的《楞严经》回去写。

        结果三天还没完工。其间唯有好哥们马二来探过监,盯着他直摇头:“昨日胜今日,今年蠢去年。”

        王琮可没察觉他智障了。《楞严》素称深奥难解,他觉得自己看懂五六成,还挺有慧根的。

        其实佛经比四书五经有趣。《楞严》开篇,说的是摩登伽女爱上了乞食的阿难尊者,非他不嫁,施展咒术,差点诱惑阿难失身破戒。

        躁动的少年心,抄到简单一句“摄入淫席,淫躬抚摩”,居然撩起了旖旎遐思。王琮面色通红出去冲凉水,回来又想笑。佛陀大弟子阿难,得是个高僧罢,怎么给轻易引诱了去,又怎会有小娘子痴恋高僧呢,简直一个疯,一个傻。

        再往下抄,原来佛陀说,此女和阿难过去有五百世恩爱夫妻缘分,习气深重,所以今生一见倾心,不能自已。正所谓: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王琮觉得,“缠缚”一词说到了他心坎上。若不是因缘纠缠,他和某个小娘子相隔万里,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认识,莫名其妙地男大未娶,女大不嫁,一而再、再而三相见。

        他绝情,她自戕,那回梦中情形,该不是他们前生吧?

        思及此,一直压着他的无形烦闷更重了。这时候来敲他的门,简直是触龙逆鳞。

        门外属下缩起脖子。“这不是有一群小娘子上堂,指名道姓要找参军您告状。以前那何家女郎、徐家女郎,还有张女郎夏女郎都来过……”

        “你住口。”王琮勾起了不堪回首的记忆。他那群猴精似的表姊妹,个个恬不知耻,闯了祸就拖他下水。“来个女郎,颜色好些,笑语几句,就忘了自己姓什么。若是细作呢!若是杀手呢!”

        停云几人在公堂,老远听见气势汹汹的呵斥,方才和她们言笑的衙吏立刻噤若寒蝉。跟着杀进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官郎,威风还没扫到面前,就被小寡妇一眼挡了回去。

        王琮想死。“……来做什么。”

        属下:“老大问你们话!”

        停云:“王郎几日不归,我来看看。”

        属下搬来椅子:“见过大嫂!”

        二人齐喝:“闭嘴。”

        何玄玄和卫绮一边一个,扶着裹了披风的纤纤上前,声情并茂对王表兄喊:“姐夫大官人,官府跟班糟蹋奴家妹妹,不给钱还打人,求官人为奴家做主啊!”

        ……该把她们平常看的话本烧掉。

        属下悟了,一脸贼笑。“参军,还有这几位娘子,要不进去说话?”

        ……该造杀业了。

        王琮的值房和他本人有些像。洁净讲究,规矩合度,冷不丁却冒出一碟糖酪樱桃,抄了半截的佛经。其实停云并不大懂他这个人。拿他当个史书列传的人物吧,他的言行好像浅如游鱼,看不出值得深究的精神世界;拿他当八年前的小男孩吧,谁家小男孩把一群大汉唬得不敢出声?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他生活之外的样子。家中他若肯装一装,便是个风姿秀逸的王孙贵胄,穿上窄袖玄色的公服,则全然是另一种刚硬英朗。

        也许这才是真的。

        她脸色微红地望着他,落在王琮眼中,和上蹿下跳亲戚之辈相比,简直娴静如水,别样温柔。

        抄经果然功德无量。

        “装什么牛郎织女,快听我说!”何玄玄嚷起来。“我们要躲到申时下值,然后跟你的车回府,这就稳妥了。”

        王琮掩饰地移开目光,扫过那风尘小娘子。“我看把你丢进牢房最稳妥。救人可以,你保证她不会将见闻乱讲出去?”

        何玄玄等人一时无言。的确不及想到这层,无论官场秘辛,还是王府子孙,甚至将来要仰仗的公主,都不是纤纤该听该见的。

        “王小郎君。”裴停云有点虚地开口。“生为女子,已经很可怜了。”

        本来也不指望他理解,这一句却让他收起冷意,甚至打算叫个狱医。人还没到,门又给拍得砰砰作响。

        “老大!参军!刺史衙门来搜查要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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