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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画屏初会


“宣大将军卫青觐见!”

        “宣合骑侯公孙敖觐见!”

        “宣太仆公孙贺觐见!”

        “宣卫尉苏建觐见!”

        “宣郎中令李广觐见!”

        ……

        奏报郎官拔高嗓子依次传唤,听宣众将鱼贯而入,搁置佩剑,脱履入宣室,朝拜天子。

        “臣等拜见陛下!”

        “众位将军平身。”

        君臣见礼后,宦者令抬眼示意身后的几位黄门将與图打开,不是悬挂壁上,而是直接摊开在地上。

        與图徐徐铺开如地毯一般,万里河山映入眼帘,黄门将事先准备好的兽形席镇压在與图四角。

        刘彻眉心渐蹙,语气沉重道:“定襄军报,匈奴杀掠边民数千,代郡、上郡皆受到不同程度地祸害,都看看!”

        他将檄文递给宦者令,宦者令接过檄文传递给众位将军察看,诸将阅后神情庄重,义愤填膺,恨不能撕碎匈奴给受害的百姓报仇雪恨。

        大将军卫青率先亮明态度:“臣以为当趁匈奴侵袭尚未蔓延之际,朝廷及时出兵制止,减少百姓伤亡和钱粮损失。”

        诸将附议。

        “匈奴袭边掠夺边民使之为奴役驱使,又侵夺财物,践踏良田,边民百姓常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朕心甚悯,祖宗基业托付于朕,朕寤寐思服,躬行劳笃,丝毫不敢懈怠!”刘彻声情并茂地诉说一通,众将汗颜面露愧色,直言未能替天子分忧云云。

        刘彻继而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朕今日召各位将军,就是商量征伐匈奴事宜。”

        “陛下圣明!”大将李广拱手作揖,言辞诚恳,声振如雷。

        “飞将军豪爽。”刘彻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旋即收回视线,李广尴尬地憨笑一声,眼角眉梢间布满哀伤。

        李广乃陇西成纪人,祖上乃秦朝名将李信,李广自幼勇猛善骑射,文帝时便出击匈奴,功授中郎。景帝时官拜陇西都尉,参与平定七国之乱,刘彻继位后先拜未央宫卫尉,后任骁骑将军出击匈奴,但敌众我寡,为匈奴擒获,侥幸逃脱后授右北平郡守,英勇善战,匈奴不敢冒犯,畏而服之,称为“飞将军”。

        时易世变,沧海一粟,李广活了大半辈子,却时运不济,一直无缘封侯,眼看着新人如柴火般层出不穷,且大多建功立业,封侯拜相,自己戎马一生却未能有机会封侯,实在是丢不起老脸。

        刘彻瞧他心神忧郁,亦知他为封侯一事难以释怀,便鼓励他道:“飞将军,朕等你的好消息。”

        李广双目放光,感激涕零:“臣谢陛下信赖!”

        他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只可惜运气总是差那么点,军功封侯是汉朝的惯例,所谓军功无非依据杀敌人数等指标,李广虽有失意,但也不敢有任何怨言,毕竟从事实来看,自己确有过失,错失良机,万幸天子信赖,并没有因此而弃用,他仍然坚信自己总有机会一血前耻。

        “事不宜迟,出征匈奴不可耽搁!”

        刘彻将话题拉回征讨匈奴的轨道,与诸将商议后,定下讨伐匈奴的策略,命大将军卫青出兵定襄,袭击匈奴,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咸属大将军卫青。

        将领皆领命出宣室,刘彻召见大司农郑当时,嘱咐他筹备军饷,郑当时亦向他透了个底,此役必将穷尽国帑,国库这一次是真的空虚了。

        一名士卒,不仅需要分发粮食,还要配备战马和兵器,而战马同样也需要饲料,依靠沿途补给势必降低行军效率,故而不得不算上战马饲料,再加上出征匈奴过程中出现的战马死伤、兵器损耗等现象,一名出征的士卒,其成本花费至少以百钱计。

        郑当时劝谏道:“臣深知陛下欲彰皇图大业,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空虚,四海疲弊,朝廷上下即使缩衣节食也无法经得起消耗,臣愿陛下更弦易辙,与民休养,从长计议!”

        刘彻脸色一变,垂首不悦:“大汉与匈奴水火不容早已经撕破脸皮,此时更弦易辙,不仅前功尽弃,反而会助长匈奴人的威风,令他们有恃无恐!匈奴一日不除,则边境一日战事不休!”

        让他放弃攻打匈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刘彻只恨不能将他们一锅端了,不过这个想法也时刻在他脑海里酝酿着。

        郑当时无从辩驳,只好妥协:“陛下之言,臣无言以对。然陛下御极以来,口赋税钱不降反升,徭役期长且渐低龄,倘若为战事筹措纳征,臣私以为不宜再增苛捐杂税,使民负累沉重乃亡秦之道,况多年来兴兵御侮,家园破碎,黎庶如蒸,屈子有言: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陛下素喜《楚辞》《离骚》岂不察纳雅言?臣望陛下怜恤苍生!”

        “诚如斯言,朕不欲加征百姓。然兵者,乃国之大计,马虎不得!”刘彻也很为难,不加征赋税筹措军饷,无法保障军队的运转,但郑当时的话也是肺腑之言,老成谋国,不得不听。

        郑当时闻言,只好再次妥协,帮助天子渡过难关,于是献计道:“既然如此,臣只好昧着良心为陛下出出蠢招。”

        刘彻听他这般言语本有些不痛快,但他既然有策略又愿意献计,心里边还是高兴的。

        “卿但说无妨。”

        郑当时再拜,陈计道:“自古官商有别,地位分明,商人地位低贱,自高祖以来皆明法规定,商贾之人不许穿丝绸衣服,不许乘坐马车,更重要的是不得入仕为官。凡此条令极大抑制商人的仕途,使得从商者皆依赖为官者,攀附权柄意图牟利,倘若陛下放宽限令,置赏官名,使民得买爵,天下富豪商贾莫不驱从。”

        所谓置赏官名无非是个头衔而已,并不享有政治特权,也不享受任何经济待遇,无非是听上去响亮,与正经爵位不同。

        刘彻皮笑肉不笑:“这是个损招啊!”

        拿爵位利诱天下人,还是一个“空头支票”,实在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但大敌当前,刘彻也顾不了那么多。

        “置赏官名,卿全权负责。”

        “谢陛下!”

        郑当时表情凝重,低头走出宣室,作为一个心怀天下的士绅,他原本十分排斥这种做法,但如今也是为了天下人才出此下策,别无选择。

        刘彻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愣怔半晌,他是个正直有风骨的臣子,却愿意在关键时刻不计个人得失,献计献策,心中为之动容。

        郑当时洁己奉公,刚正不阿,深受士大夫好评,就连汲黯也将他视若知己,但在他悉心制定“武功爵”后便遭到朝廷文武大臣的口诛笔伐,唾沫星子恨不能喷到他脸上。

        “大司农凭一己之力,让满朝文武颜面扫地,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呸!败类!竟也有脸面位列朝堂!”

        “高祖之法败于当时,霍乱朝廷刚纪,可耻可恨,万死难以赎罪!”

        承明殿内朝廷大臣唇舌相向,聒噪不已,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郑当时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一句为自己辩驳的话也没有说,在他决定向天子献策时便想好会有这番遭遇。

        真正让他心里难过的,是自己没有能力帮助天子,只能想到这些蠢招。

        朝臣们摇唇鼓舌,聒噪了大半天,正经的事情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却总是在揪着郑当时骂,刘彻非常恼火,厉声斥责:“都说完了吗?”

        满朝文武见天子龙颜大怒,顿时噤若寒蝉,承明殿寂静无声。

        “大汉士卒在前线浴血奋战,尔等不思战事艰苦只顾着逞一时之快,叽叽喳喳!大司农此举纵有不妥,那也是为天下人尽心尽力,尔等若有更好的策略,何不借此机会一吐为快?”刘彻目光凌厉地扫视庭下,四周皆一片沉寂,不免失落。

        郑当时抬头仰望着天子,在关键时刻他能够挺身而出维护自己,也不枉君臣之义,于是鼻根酸楚感动肺腑,他上前陈奏:“臣年迈无能,愿祈荐贤能,辅佐圣王。”

        刘彻满意地扬颔,一锤定音:“大司农谋国而不谋身,尔等当引以为效!”

        文武皆拜,郑当时一事这才尘埃落定。

        散朝后羽林郎霍去病忙不迭地赶来拜见天子,希望他兑现承诺。

        “陛下在上林苑答应了臣,让臣随军出征,陛下可不会忘记了吧?”霍去病一本正经地问道。

        刘彻笑了笑:“朕是答应了你,但没说什么时候。”

        换句话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霍去病不依,央求道:“臣在宫里度日如年,实在等不及了。”

        刘彻正色敛容,眉梢轻扫,但见他少年英勇,却性子轻狂,轻易管不住,不过好刀不怕磨,姑且再磨上一阵子。

        “好啊,只要你把《孙子兵法》都学会了,朕就让你去!”刘彻耍了个滑头,这小子从来不肯好好学习兵书,等他学会,大军都班师还朝了。

        霍去病解释道:“《孙子兵法》固然好,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书,况且对付匈奴焉能同日而语?”

        刘彻略有诧异地看着他,公然说《孙子兵法》不好,这话换了旁人,借他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口,刘彻自幼熟读兵法,照他这么说,难不成他读的都是些混书?

        “看来你很有意见?”刘彻仰颔,正视着他,意味深长道。

        霍去病当即解释道:“臣倒不是说孙子兵法不好,只是觉得战场瞬息万变,不可尽信书而已。臣以为《孙子兵法》有句话说的特别好:兵贵神速!”

        “兵贵神速”四字勾起了刘彻的兴趣:“说下去。”

        “是,陛下!”霍去病言道,“周王室末年,诸侯并起,打来打去,无非以车战、步兵为主,而车战、步兵最需要的当属粮草辎重,所以孙子云:兵贵神速!战事一旦持久,则容易粮草不济。反观匈奴人,一人一马轻松上阵,根本不去考虑粮草,何也?他们袭击一城,便就地侵夺虏掠,将边郡钱粮运走补充物资,臣以为汉军亦可效法匈奴,轻装奔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用匈奴的牛羊粮草补充我方物资,此所谓’以战养战’!”

        刘彻听罢耳目一新,“轻装奔袭”这个战术思路听起来不错,倘若能够实施下去,可以大大减轻粮草负担,增强作战效率。

        “容朕考量。”刘彻虽然心动,但没有成熟的方案暂时不好贸然实施,待此役结束后,与卫青等将领商议,拟订具体方案付诸实践,以观后效。

        深夜时分,月色朦胧,刘彻迎着风露来到临池观看望李妍,外间空无一人,内室亮着橘黄色的烛光,李妍孑然一身的身影映入眼帘。

        但见天子入内室,李妍屈身向他行礼,刘彻握住她的纤纤素手,眼眸深沉关怀道:“朕听说你不让人伺候,是他们伺候不好吗?”

        李妍摇摇头,“并非如此,只是奴婢一时不太习惯。”

        刘彻扶她坐下,向宦者令挥手,宦者令便退至室外,掩门而去。

        “这是什么?”刘彻饶有兴致地看着桌面上的瓯皿,好奇不已。

        李妍笑道:“这是哥哥今早送来的,他教我射覆。”

        刘彻玩心顿起,笑道:“那朕可要向妍儿讨教一二?”

        “不敢。”李妍低声道。

        “无妨。”刘彻劝道,“你我之间无须拘礼。”

        李妍将身背过去预备竞猜,刘彻倒腾了她的妆奁,将她的方帕叠了三层藏于瓯内。

        “猜猜朕往里面藏了什么?”刘彻一手支撑着脑袋,一手垂于身后,目光端视着李妍,美目流盼,温婉可人,不免心神荡漾。

        李妍装模作样地将脑袋靠近瓯皿,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瓯,刘彻饶有兴趣地等她竞猜。

        “我知道了!”李妍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刘彻好奇地问道:“是什么?”

        李妍起身往妆奁处察看,发钗一个不少,唯有布帕不见了踪影,她来到刘彻跟前,脱口而出:“是方帕!”

        刘彻挠了挠头,没想到她会去察看妆奁,而且记性这么好,一看就知道少了什么。

        “换我了。”

        李妍坐到席上,刘彻痴痴地注视着她,眼睛根本挪不开,李妍羞愤之下伸手将他的脸转过去,刘彻只好乖乖背身等待竞猜。

        李妍想将他难住,便剪了一截碎发藏于瓯内,笑道:“陛下可以猜猜。”

        刘彻转过身来看见她脸上诡异的笑容,便知她所藏非寻常之物,他学着她的腔势伸手敲了敲瓯,没有任何回音,眉目明朗,试探道:“不是钗环首饰?”

        李妍笑而不语,咬紧牙关不告诉他。

        刘彻继续敲了敲,试探道:“不是铜币?”

        李妍单纯地摇摇头,忍不住制止他道:“陛下只能猜,不能再问。”

        “不问就不问。”刘彻计上心来,真的就不再追问,而是伸手来回转动着瓯,瓯内的发丝便被倒腾出,刘彻一把遮住,得意洋洋道:“是美人的发丝。”

        “陛下耍赖!”李妍将他的舞弊行为尽收眼底,分明是他把瓯内的发丝挪腾出来。

        刘彻嘴角勾了勾,一本正经地强词夺理道:“凡事得讲规矩、讲道理嘛,事先说好的自然要遵守,可是妍儿没说不能动瓯对不对?”

        所以就不算耍赖了是吗?那干脆把瓯直接掀开,反正也没事先说好不能拿开。

        “还可以这样?”李妍冷眼看着他,“陛下平常也是这样欺负朝臣的吗?”

        刘彻哈哈大笑,抚摸着她温润的脸颊,道:“非也,朕跟他们玩射覆都是让他们猜。”

        “那陛下为何不猜?”

        “他们猜出来了朕重重有赏,可是朕猜出来了,他们又赏不了朕。”

        刘彻嬉皮笑脸,伸手抱住李妍,对她温存一笑,在她耳边低喃:“妍儿能给朕的实乃无价之宝。”

        李妍闪烁星眸,娇羞一笑,刘彻顿时三魂尽失,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细腻温润的脸颊,轻触到她柔软的肌肤,玉腕秀颈,如冰雕玉琢。李妍感受到他雄浑的气息向自己逼近,仿佛在一点一点将自己吞噬。他轻轻抚摸着她的粉腮,忍不住将身子倾向她,空气中弥漫着尽是他身上的味道。

        “陛下——”

        李妍急促呼唤了一声,微微一喘,紧张得几欲窒息,额间沁着几颗汗珠。

        刘彻当即克制自己,微微端详,只见她眉心紧锁,喘息未定,香肩微微耸起,不由心动已极,分外怜惜,于是伸张双臂将她揽在怀里。

        他微微扬颔,温柔地安抚着她。李妍像只温软的小猫缩在他怀里,她有些瑟瑟发抖,紧张不休。

        刘彻抚摸着她垂落的青丝,声音缠绵,又有几分淡定:“妍儿别怕,朕绝不勉强,慢慢来。”

        少顷,李妍逐渐恢复平静,睡意渐浓,也许是他的怀抱和臂膀给了她极大的依靠,李妍只轻轻地依偎着他便进入梦乡,睡得安稳。

        待她熟睡后刘彻将她抱起径自走向床榻,与她同榻而眠,只有当她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他才觉得安心,似乎这样的夜晚格外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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